鲁迅、屠岸对莫里斯革命精神的接受——以《那日子要来了》为例

第五节 鲁迅、屠岸对莫里斯革命精神的接受——以《那日子要来了》为例

前文已经论述,莫里斯的早期叙事抒情诗歌如《地上乐园》等,主要描写爱情、天国、神话、传说等内容,营造幽怨、哀思、神秘、梦幻等情感与意境;后期的诗歌作品如《社会主义者之歌》等,主要为歌颂和鼓舞工人阶级斗争而创作,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鞭笞、批判,表达对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向往,具有鲜明的革命性。

图3-16 《出了象牙之塔》封面

[日]厨川白村著,鲁迅译,陶元庆设计(1925)

据笔者掌握的资料,民国时期莫里斯的革命诗歌传播较广的是鲁迅、屠岸介绍与翻译的《那日子要来了》。在1925年出版的《出了象牙之塔》(图3-16)一书中,作者厨川白村在论述莫里斯的诗歌艺术与社会主义精神时,引用了《那日子要来了》的部分内容作为例证,并说这是莫里斯“晚期的著作中一篇,歌咏那和《无何有乡消息》[64]里所描写的同一理想的社会”。作者节录了中间的一部分,内容如下:

For then,laugh not,but listen to this strange tale of mine,

All folk that are in England shall be better lodged than swine.

Then a man shall work and bethink him,and rejoice in the cleeds of his hand,

Not yet come home in the even too faint and weary to stand.

Man in that time a-coming shall work and have no fear

For tomorrow's lack of earning and the hunger-wolf anear,

I tell you this for a wonder,that no man then shall be glad

Of his fellow's fall and mishap to snatch at the work he had.

For that which the worker winneth shall then be his indeed,

Nor shall half be reaped for nothing by him that sowed no seed.

O Strange new wonderful justice!But for whom shall we gather the gain?

For ourselves and for each of our fellows,and no hand shall labour in vain.

Then all Mine and all Thine shall be Ours,and no more shall any man crave

For riches that serve for nothing but to fetter a friend for a slave.

—The Day is Coming.

该诗最后说——

Come,join in the only battle wherein no man can fail,

Where whoso fadeth and dieth,yet his deed shall still prevail.

Ah!Come cast off all fooling,for this,at least,we know:

That the Dawn and the Day is coming,and Forth the Banners go.

—Ibid.[65]

厨川白村照录该诗的英文原句,可能是为了保持原文原意,鲁迅亦未将其译为中文,可能和他“历来所取的方法一样,也竭力想保存原书的口吻”[66]。鲁迅对这首诗的介绍,可能是莫里斯的革命诗歌在中国的最早传播。

1946年,屠岸将该首诗全部翻译成中文,刊登于当年6月1日出版的《野火》第2期(图3-17)上。全诗内容如下:

那日子要来了[67]

到这儿来啊,孩子们,听啊,有一个故事要讲了,讲到

奇妙的日子要来了,那时候事情会搞得好上加好。

那故事要讲到一个国家,是海中的一块陆地,

在那将来的日子里人民称它为英吉利。

在那将来的日子里,千人中绝不止一个人

对明天会抱着希望,对古老的家园会感到欢欣。

因为那时候——听我这奇怪的故事呀,别笑,

所有在英国的百姓一定要比猪仔居住的好。

那时候人人有工作,能思考,对自己的事业感兴趣,

也不会在傍晚回家的时候衰弱、疲乏得站立不住。

人们在那将来的时代有工作可做而不必恐慌——

为了次日不再有收入而饥饿将逼近如豺狼。

我把这当作神话告诉你:那时候再没人会对

同事栽跟头和不幸而高兴,以便去抢他的职位。

因为工人所争得的东西会真正属于他自己,

不是播种者不准去收割即便是半数的谷粒。

哦,新奇而惊人的公平!我们的收成给谁享用?

给我们自己,每一个伙伴,手不会白白劳动。

那时候,“我的”和“你的”都是“我们的”,没有人再贪图

那除了把朋友束缚成奴隶以外别无一用的财富。

我们要什么财富,既然将来没人再积聚黄金

到市场上去收买朋友,又虐待那被出卖的人们?

不要那些,只要那可爱的城市,山上的小屋,

那荒原与林地的美景,和我们耕耘的田园沃土;

蕴含着古代故事的家屋,伟大死者的坟墓;

探出奇迹的聪明人,和诗人充满灵感的头颅;

画家的令人惊叹的手笔,不可思议的琴弓,

整队动听的合唱团,一切人,他们做,而且懂。

这一切将是我们的,大家的;不会让任何人得不到

一份工作和生活的权利,将来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啊,这就是要来的日子!可今天,在我们生活的岁月,

在耗尽我们生命的年代里,我们要干些什么事业?

好吧,我们还等待什么呢?只有这几个字要说:

“下定决心”,而敌人岂不是梦里的强者,醒来怯弱?

哦,我们为什么还要等待?弟兄们在倒下,死亡,

天上每一阵风中都有被浪费了的生命在飘荡。

被黄金压碎的城市,如饥饿地狱,其中的鬼魂

一堆又一堆地挤着住,他们要多久地责备我们?

他们在污秽的生活环境中劳动,在痛苦中死去,

他们,强大母亲的儿子们,英吉利借以骄傲的砥柱。

他们去了,无可挽回,没人把我们从诅咒中救出来,

但还有千万人要来,他们该生活得好些还是更坏?

应该由我们来回答,迎上去,并且把门儿大开,

让财主急遽的恐怖出去,让穷人缓步的希望进来。

是的,这些可怜人无声的愤怒和懵懂的不满,

我们必须给他们声音和智慧,让等待的浪潮下滩。

是的,看世间万物,生者和死者,都在召唤我们,

在纷扰的混乱后面,放射着一线微微的光明。

来啊,那么,别再犯傻,让我们抛开舒适和休息,

这事业值得这样做,让美好的生活登峰造极。

来啊,来参加没人会失败的惟一可行的战斗,

即便谁倒下死了,他的事业终将把凯歌高奏。

啊,来啊,丢掉一切欺骗吧,我们至少清楚:

那黎明,那日子要来了,旗帜正向前开路。

图3-17 《野火》第2期封面

屠岸等编辑(1946)

这首诗出自莫里斯的组诗《社会主义者之歌》,创作于1883—1887年。1883年,莫里斯加入民主同盟而成为一名真正的社会主义者。19世纪80年代的英国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矛盾尖锐,工人罢工、集会和游行示威等斗争运动此起彼伏。莫里斯不但积极从事社会主义思想理论的研究与宣传工作,而且踊跃参加工人阶级的斗争运动,其创作这首诗的目的即是唤醒英国广大工人阶级丢掉对资本家的幻想,鼓舞工人阶级起来斗争,不要“在污秽的生活环境中劳动”,不要“在痛苦中死去”,“在耗尽我们生命的年代里,我们要干些生命事业”,要通过斗争取得“一份工作和生活的权利,将来世界会变得更美好”,要“对明天抱着希望”。这对当时其他国家的工人阶级开展社会革命和斗争运动都起到了激励作用。因此,鲁迅、屠岸介绍和翻译《那日子要来了》有着鲜明的革命目的。

鲁迅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发起者。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杂文、小说等,对受几千年封建思想禁锢的中国人的民族精神进行了根柢性的反思,力图唤醒中国人冲出封建思想牢笼,为获得精神独立和思想解放而斗争。鲁迅毕生致力于启悟国人“悟己之为奴”,改造国民性,并坚持不懈地与封建势力、国民党反动派和帝国主义进行斗争,善于在艺术作品中积极塑造人民的“大拳头”,对待敌人“大刀阔斧,乱砍乱劈”[68]。《出了象牙之塔》是厨川白村有感于“现今则时势急变,成了物质文明旺盛的生存竞争剧烈的世界;在人心中,即使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实人生而悠游的余裕了。人们愈加痛切地感到了现实生活的压迫。人生当面的问题,行住坐卧,常往来于脑里,而烦恼其心”等社会现实,力图借用莫里斯等人的革命精神来唤醒日本文艺界走出象牙之塔,走出为艺术而艺术的窠臼,“文艺也就不能独是始终说着悠然自得的话,势必至与现在生存的问题生出密接的关系来”[69]。该书用了较大篇幅深入探讨莫里斯艺术的社会主义思想和作为诗人的莫里斯的艺术精神,充满了积极的社会主义改造思想。该书“尤其是最紧要的前三篇看来,却确已现了战士身而出世,于本国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一一加以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就是从我们外国人的眼睛看,也往往觉得有‘快刀断乱麻’似的爽利,至于禁不住称快”[70]。因此,鲁迅译介该书,显然是将厨川白村对当时日本社会的辛辣批评,作为治疗中国社会肿痛和文艺改造的“一帖凉药”,揭露中国社会存在的“几多丑态和恶行”、虚假与高傲,以期达到社会革命的目的。诚如其说:“我译这书,也并非想揭邻人的缺失,来聊博国人的快意。……但当我旁观他鞭责自己时,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后来却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凉药。……我就是想借此先将那肿痛提醒,而后将这‘痛快’分给同病的人们。”[71]鲁迅介绍《那日子要来了》是将其作为《出了象牙之塔》的一部分,而非直接将这首诗作为革命斗争的思想武器。较而言之,屠岸是直接把《那日子要来了》作为革命斗争的思想武器之一而译介的。

屠岸本名蒋壁厚[72],诗人、翻译家、出版家、文艺评论家。1945年冬,日本宣布投降不久,国民党政府就蓄意发动内战,上海依然被黑暗所笼罩。在此背景下,来自上海圣约翰大学、震旦大学与交通大学的屠岸、成幼殊等一批思想进步的大学生和爱好文艺的进步青年,为了抗击社会黑暗,争取光明的前景,出于对诗歌的共同爱好,走到了一起。他们交流诗艺,朗诵诗作,抒发爱国热情。如其所言:“我们讨论诗歌的倾向性问题,认为需要革命的诗歌,要走大众化的道路,也要学习进步的外国诗歌。”[73]1946年年初,他们自发地成立了“野火诗歌会”,通过发表作品,“团结一大批爱好诗歌的青年朋友,使之得到磨练,得到提高,并通过诗歌对当时反动统治下的现实进行搏击和改造”(屠岸语)。因此,1946年6月1日,野火诗歌会会刊《野火》正式创刊。“‘野火’,即我们是在野的,民间的,但我们是一团火,要把旧世界烧掉,建立新世界”[74],“作为文学最高形式的诗,在第一义上,必须是现实的,必须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最前进的意识形态及其作用的真实的体现”,诗“必须做到不但反映现实,而且改造现实”,诗人“必须热爱人生,忠实于人生”,“他的诗应是他自己的感情意识跟这个时代的激湍冲击所迸出的浪花”。[75]这是野火诗歌会亮出的诗的宣言,亦是年轻诗人们共同的人生理想。《野火》第二期刊登了屠岸翻译的《那日子要来了》,该诗刊出后被上海《新文丛》月刊转载,并用作该期刊名。[76]屠岸等一批思想进步的年轻大学生创办《野火》杂志,翻译并发表莫里斯等人的革命诗歌,无疑是为了改造现实社会,激励和鼓舞中国广大无产阶级站起来反抗和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建立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