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竹枝詞（九十七首）
梁寒操
旅港五年，見聞頗多新異。有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藉作打油，亦排悶遣愁之一法。積稿漸多，已逾百首。君左為《新希望週刊》索稿，遂錄記之。固知其為酸辣湯不可登大雅之筵也。
仙山縹緲海蒼茫，淺水灣頭送夕陽。濃茗一杯人獨坐，神遊無語世都忘。
解衣磅礡快當風，赤足從容入海中。要擇水深人少處，好施身手作遊龍。
海泳端宜薄暮時，此情休說與人知。綠波微暖從容甚，不讓驕陽損玉肌。
纜車直上太平山，浩淼南溟一望間。獨立蒼茫悲靡騁，此中不少號殷頑。
桃源世外道風山，釣得池魚立佐餐。自是逋民生事廣，也供遊客好消閒。
原注：沙田道風山，有滬人結廬其間，旁築一池養魚，供遊客垂釣，得魚後可按斤兩計值，立付庖人烹而食之。
西林竟亦號禪房，夫婦僧尼吃十方。旅舍酒樓都具備，客來儘可打麻將。
原注：沙田西林寺，主持者有僧尼原為夫婦，與旅店酒樓營業一般無二。
青山酒店舊僧房，此日餐廳又舞場。携眷避囂來一宿，派頭十足是西方。
原注：青山酒店原為天主教修士院舊址，今改酒店，完全西化。
石澳灘沙黃土細，南灣海浪白花多。終遜綠洲幽靜好，歸途還可暢遊河。
原注：綠洲島位於香港仔之南，有小沙灘，游人絕少，愛清幽者間趨之。
窮荒今已失蒿萊，官富場寬路敞開。兒女那知亡國恨，踏青來上宋王臺。
癖好何嘗異嫂哥，香江消遣事真多。關心最是星期六，仔細商量馬與波。
原注：香港人隨英語呼球曰「波」。馬與波為一刊物之名，專說賽馬與賽球者。
少年聽曲喜西洋，誰識南音咽斷腸。猶賸石塘俱樂部，客途秋恨唱盲娘。
原注：《客途秋恨》為著名粵曲，舊日粵人多喜聽之。哀艷纏綿，使人迴腸蕩氣。以盲妹唱尤佳，今唯於石塘嘴俱樂部中偶能聽到耳。
孩童誰不賞新奇，少壯依然愛玩嬉。北角月園供百戲，荷囊空了尚依依。
月園：指月園遊樂場，五十年代後期關閉，遺址即今北角月園街。荷囊：即粵語荷包，錢包。
好書不厭百回讀，舊片還多愛看人。都說景星心計巧，許多舊劇又翻新。
原注：九龍景星戲院專演著名舊影片，觀眾亦甚多，然營業竟不支，亦可惜也。
無聊排遣欲如何，流覽通衢樂亦多。花費兩毫真值得，納涼遊盡電車河。
原注：香港人以乘電車從起站到終站，復乘原車返，曰「遊電車河」，可當遊覽並納涼也。
立法應須習慣沿，從來民主重遺傳。先須法院充陪審，始得皇家選議員。
陪審：法院陪審員。
慈善沽名忒認真，既拋心力又拋銀。東華總理兼三院，督憲園遊作大紳。
東華總理兼三院：指東華三院總理。督憲園：港督府，今稱禮賓府。
學醫學律要英倫，牛劍頭銜最嚇人。有女務當投拔萃，有兒先要入皇仁。
英倫：英國，英語England之音譯詞。牛劍：指英國牛津大學、劍橋大學。拔萃：九龍名校拔萃女書院。皇仁：香港島名校皇仁書院。
名流士女態雍容，法治文明上國風。動物也知勤愛護，祇忘小販可憐蟲。
原注：香港有動物保護會，仁慈及於雞犬。縛雞鴨倒懸過市，亦須罰鍰。然滿街小販，常受警察拘拿鞭逐，而人視若故常也。
尊師重道說中華，學校如何當店家。此事英倫有先例，寄言校長不須譁。
原注：去歲港政府宣佈私立學校須作營業登記，各私立學校校長聯呈請收回成命，政府謂英倫亦有如此者，非有侮意也。
無錢休欲論朋友，勢利薰心豈畏嘲。都說人情薄過紙，已將義氣九霄拋。
衣冠華貴貌巍峨，生意談來口若河。寄語交遊須審慎，老千還比臭蟲多。
原注：港人呼騙子為老千。
果然暴富發崇朝，誰不希圖中馬票。莫謂癡人空說夢，一年四季出天驕。
浮生誰悟本來空，跑馬場邊墓堨隆。最是驚心門口對，他朝君體也相同。
原注：跑馬地天主教墳場口有聯曰：「今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雖詞不雅馴，然亦使途人驚心動魄也。
霎眼家財轉別人，的真世界似迴輪。可憐多少標金客，一夢醒來變寠貧。
夾萬亡匙失自由，先人遺囑狀師樓。冢孫成長還須等，或望餕餘到老頭。
原注：香港富翁恆不喜其子揮霍，於律師樓辦事處所簽定遺囑，不以家財交其子管有，而交其尚未成長之孫者，粵語稱此種富翁之子曰「失匙夾萬」，即失去鑰匙之保險箱也。律師事務所，港人呼「狀師樓」。
美人自合配香車，流線新型笛怪呼。仙眷只疑天上有，不知是否已羅敷。
拍拖雖已歷多時，難摸郎心總尚疑。大事終身須仔細，校杯還問大仙祠。
原注：粵語謂男女同行指為拍拖。黃大仙（初平）祠香火甚盛，港中不少善男信女到廟擲校杯決疑也。
保良局內做姑爺，婚後無須顧外家。不用聘金錢最省，更無門第要詳查。
姑爺：粵語，指女婿。
囂然世姐選香江，巷議街談舉市狂。衫繡烏龍成黑馬，悲歡一例內中藏。
原注：前年香江舉行世界小姐競選，但茱迪以衫繡烏龍，博得西方士女欣賞，謂可代表東方色彩也。聞選舉結果宣布後，但喜極而淚，落選者亦多以含悲而淚云。
旅行小姐冕將加，有趣何須笑肉麻。半歲小娃名已報，環遊也欲帶媽媽。
原注：前年世姐選舉後，又有所謂旅行小姐選舉，膺選者得免費環遊世界，報名者竟有半歲小娃娃，亦開玩笑之一也。此一競選，後竟中止。
汕頭街上亂鶯飛，修頓場邊弄眼眉。那怕綠衣巡到捉，阻街罪祇罰鍰歸。
原注：私娼路上誘客，香港政府謂為犯「阻街」罪，由警局罰鍰。港人呼警察曰「綠衣」。汕頭街：街名；修頓場：修頓球場，均在灣仔。
物值高低要細斟，須防大咬與飛噙。大姑倘入摩囉舖，還價真當倍小心。
原注：港人呼印度人商店曰「摩囉舖」，亂開價錢曰「飛噙大咬」，小姐曰「大姑」。
真是行行有狀元，居然教館變豪門。洋樓幾躉租收夠，同事由他日訴冤。
原注：粵語謂一座洋樓曰一躉，在港中以設校而大發其財者大有人也。
沙梨舌打富而豪，笆裡是他名氣高。學問本來非弋利，法家何用發牢騷。
原注：英語呼普通律師為「沙梨舌打」，大律師為「笆裡是他」，大律師等於普通律師之顧問，名位雖高而以不理小案件，並月入遠不及普通律師也。
唐人喪事確麻煩，道士尼姑一大班。館有殯儀多省事，已無買水與擔旛。
原注：港人近來辦喪事多在殯儀館，無復昔年各種陋習矣。
桃觴薑酌與婚筵，爆竹狂燒響聒天。政府又來收特稅，開恩幾日只新年。
原注：香港商人的習俗愛於宴客時大燒爆竹，政府近徵稅每次一百元。惟舊曆新年一二日，準自由燃放。
茶座客多追傑克，學堂人愛讀徐訏。居然賣稿豐衣食，一筆生花任卷舒。
原注：香港小說以傑克（黃天石）、徐訏最能叫座。
風光細膩推余本，筆墨淋灕賞大千。縱然市面風吹淡，好嘢依然有價錢。
原注：粵語謂好東西為「好嘢」。余本之西洋畫與張大千之國畫，每展覽均售去幾盡。市面不景氣粵語謂「吹淡風」。
西醫有照笑顏開，租個房間便發財。診費即收連藥費，病人親送上門來。
原注：有照，謂執照也。
悔從美德學醫科，逃難香江嘆奈何。黑市只跟人搭擋，綠衣查到更囉唆。
原注：粵語以借人地方做生意曰「搭擋」。
出庭談話算錢時，生子唯當做律師。經手離婚與爭產，汽車大屋不稀奇。
搭棚唱戲酬天后，忙煞漁夫與艇娑。許願酬神錢儘用，便宜神棍刮龍多。
原注：港人謂刮錢曰「刮龍」。
冷淡商場百業殘，近來生計確艱難。只能有食無薪給，收入完全靠下闌。
原注：商店之零傭錢，酒樓之賞錢，粵人均謂之「下闌」。
貨價跳樓真吃驚，入門顧客冷清清。天天蝕本如何了，來價猶難得七成。
原注：價錢暴跌之貨物，香港商人謂之「跳樓貨」。
猶太成風可奈何，休憑虛譽得錢挪。從前信用非人問，問汝今天錢幾多。
談來生事總堪傷，又見淡風吹舞場。派對翩翩同姊妹，可憐歡笑隱悽愴。
手錶竟須勞力士，捲煙偏會鴨都拿。世事何妨開玩笑，譯人巧慧固無涯。
原注：勞力士手錶、鴨都拿香煙，皆在港大登廣告者。
病者餕餘亦賣錢，原來習慣不新鮮。真須節育尊
格，如此民生太可憐。
原注：東華醫院以病人食賸之物出售，近為人攻訐，據言係習慣相沿已久，不自今始云。
啤酒終年須落雪，汽車每日可遊河。如何水手偏暈浪，時見街頭亂拍拖。
原注：粵語呼冰曰「雪」，汽車漫遊曰「遊車河」，為色情顛倒曰「暈浪」，男女同行曰「拍拖」。
鐵幕森森託命難，逋亡海外作殷頑。腰纏日少遷郊外，黃大仙同鑽石山。
多財善賈便豪紳，身發財兼財發身。要識私家原重地，豈能無故進閒人。
原注：香港富豪之大門恆有標「私家重地，閒人免入」者。
一等唐人二等鬼，三餐大菜兩餐茶。九龍酒店機升降，也算排場未到家。
原注：故嶺南大學校校長鍾榮光先生，每來港輒寓九龍酒店，曾為撰一聯曰「一等唐人二等鬼，三餐大菜兩餐茶」，蓋紀實也。
山村臨海九華徑，不少逋亡此作家。聞道紅巾曾嘯聚，四年前後竟全差。
原注：九華徑數年前為左傾客叢集之區，大陸易手後，陸續離去，今則多為反共者所僦居。
昔年出入有鋼車，此日栖遲木屋區。能屈能伸丈夫事，天天辛苦串波珠。
原注：現居木屋區難民，不少從前富貴者，近聞有以串玻璃珠為生計之事。
大嶼山邊銀鑛灣，近來別墅許多間。何須跼蹐愁無地，囊有金錢宇宙寬。
夥歐樓閣矗山顛，如此璇宮合住仙。祇是中多名利客，幾人領略到雲煙。
舊租條例護窮人，一沓洋銀幾百銀。僥僥當年為舊客，包租今日可療貧。
寒來海角不多時，終歲難需著大衣。自在逍遙無罣礙，便裝人愛夏威夷。
每日光鮮鴉路恤，十年耐久脫陀麻。自然講究兼隨便，如此西裝算撚家。
原注：粵語稱好講究者為撚家，鴉路恤即美國最有名之襯衫，音譯也。
西裝硬領儼名流，日日趨蹌寫字樓。誰識家財千百萬，便裝偏愛黑膠綢。
殖民地化說香江，漫道西裝最吃香。誰料紳耆兼爵士，長衫小帽獨排場。
西裝男衭才遮膝，短袖輕衫布亦賒。撲朔驟難分牝牡，祇憑鬈髮認嬌娃。
雪白紗巾曼地長，教堂婚禮最排場。親朋晚上金陵宴，須換前清命婦妝。
衣料橱窗賽市廛，眼花撩亂惑嬋娟。尼龍出品稱時尚，靚過從前沙士堅。
巴士何如的士便，三人同坐一元錢。無須車站徘徊久，踏上登時戲院前。
原注：香港人呼公共汽車曰「巴士」，出租小汽車曰「的士」，皆英語譯音而來。若三人結伴同往電影戲院，坐的士實甚便宜也。
榕陰蔽道絕塵沙，慢步雍容走老爺。性命交關須注意，橫衝直撞怕兵車。
升天入地總揩油，營業私車亦自由。街上時將泥鯭釣，只須瞞過綠衣頭。
原注：無牌營業之汽車，在街上兜攬乘客，香江人謂之釣泥鯭。綠衣頭，為香港人對警官之稱。
汽車過海搭新船，大輛三元細兩元。統一碼頭連佐頓，交通式式算齊全。
原注：香港汽車渡海達九龍，均由統一碼頭上載船達九龍之佐頓道。
乘轎登山廿載前，低昂斜徑賽秋千。於今的士沿山走，一樣排場更省錢。
作興逢場十六圈，友家竹戰苦難完。深宵渡海無須急，大可隨時叫電船。
竹戰：指打麻將。
轂擊肩摩眼欲花，街心警察棍高拿。如今多是山東佬，不見當年黑亞叉。
原注：香港人稱印度人曰「亞叉」。
出門代步般般有，高下隨心任儉奢。步行怕熱汽車貴，短路何妨坐手車。
乘涼花樣此為佳，過市招搖大少爺。一路沙塵人側目，阿嬌附尾電單車。
原注：Motor Bicycle，港人謂之電單車。沙塵二字，粵語猶言驕傲也。
寸金尺土匪夸言，窮漢真難受一廛。逋客初來頭欲腫，僦居先講入門錢。
萬事如心羨大班，樓台彈指有何難。納涼偶住百家道，愛美常居淺水灣。
皇家之下盡臣民，種族如何強劃分。畢竟潮流須順適，而今山頂住華人。
原注：香港戰前，華人雖甚富貴，不能建屋太平山頂，戰後此惡例已無形取消。
悶難透氣集中營，合鴿籠蒸汗氣腥。那似九龍塘好住，家家都有小園庭。
臘腸衭襯大衾衣，卅載前曾盛一時。戰後流行牛仔衭，飛男飛女總爭奇。
原注：香港不良青年男女，人稱曰「亞飛」，服裝愛標奇立異。
討厭旗袍繭裹蠶，阿儀嗜好異酸鹹。心裁自出新裝束，著套膠綢妹仔衫。
原注：粵人稱大衾衫長衭裝束曰「妹仔衫」。
年年眼福逐時移，衣服何妨鬥出奇。路上招搖新打扮，滿身報紙夏威夷。
紅鰺白鱲肉粗蟹，火點青衣最可餐。七日鮮為今落伍，一年難遇鼠頭
。
原注：紅鰺、白鱲、火點、青衣、七日鮮、鼠頭
，皆魚名。廿年前菜館尚七日鮮，今則尚石
，以鼠頭
最難得而可貴。
港仔當年作漫遊，食魚爭上鎮南樓。如今食譜翻新樣，手擘中蝦太白舟。
原注：戰後港人到香港仔吃海鮮者恆趨船上，以太白漁船最有名。首先供筵為蒸熟鮮蝦，蘸醬油胡椒粉而吃，此種蝦要非大非小稱中蝦。
朵頤思快莫論錢，食在香江貴海鮮。雖則石
風味好，却無人是愛乾煎。
大蒜濃燜宜螮子，蠔油生炒愛鮑魚。響螺白焯尤稱妙，野蔌山肴總不如。
檸檬汁焗禾花雀，蜆蚧醬和牛奶雞。食過五洲那得似，老饕長憶石塘西。
威士忌同拔蘭地，香江酒席太尋常。別樹一簾陳太吉，孖蒸豉味是南強。
原注：粵人習慣喜飲米甑白酒，以帶欖豉味者為佳，陳太吉出品最有名。
煎炒燒煲焗燉蒸，羹湯汁味各分明。嶺南餚饌聞天下，欲起霞公譜食經。
原注：江霞公太史嗜食，其廚最有名。
秋風起矣五蛇肥，多少饕徒逸興飛。檸葉菊花風味雋，都和膽酒與肝脾。
椰汁雪糕尋順記，蓮蓉月餅覓隨園。麪包都說紅棉好，掛麪人稱白吉專。
肥雞鹽焗點沙薑，黃鱔油燜入蒜香。若過九龍尋小食，天香樓與大東江。
倘要飲茶來陸羽，不妨食翅去山光。粵人好食聞天下，拿手還先數大良。
陸羽：陸羽茶室。山光：港島跑馬地山光道。拿手：粵語，專業擅長。大良：順德縣大良鎮，多出廚師之地。
價殊天壤味相同，都在饕徒打算中。欲吃響螺非易事，何妨窄巷試東風。
原注：東風螺比田螺略大，味與響螺髣髴，價甚廉，街頭巷角，時有小販售之。
有興何妨桃苑去，沙田小吃亦能奇。一嘗螮子與雞卷，讚嘆應同髯畫師。
原注：桃苑為沙田一菜館，以製酒、燜螮子、野家卷著名，張大千甚稱之。
容龍別墅景幽清，山水豬蹄最有名。爽脆無倫醃薄餅，要乾啤酒兩三瓶。
窄巷長街百肆營，中英甌脫九龍城。肥香狗肉孖蒸酒，多少英雄半醉醒。
冷梅名酒色香多，佳釀人稱時利和。解暑愛它風味好，縱杯不覺醉顏酡。
原注：荃灣時利和酒莊近出售冷梅酒，蓋用新法以青梅釀成風味頗佳。
順德佬長燜狗肉，九江人善製魚生。每逢夏至同冬至，箸動頻頻罷不能。
按：詞連載於一九五四年香港《新希望》第八、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期。易君左《海角天涯十八年》曾過錄二十四首。按：《梁寒操先生文集》（一九八三年）未載竹枝詞。梁寒操（一八九九—一九七五），廣東高要人。歷任國民政府軍政要職。一九四九年後，移居香港。後赴臺灣，任中國廣播公司董事長及其他公職。居港期間，曾任教培正中學、新亞書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