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林 庚
近年来写自由诗已成了诗坛的一股风气,这自然是一个可喜的现象;然而究竟我们为什么要写自由诗呢?什么样子才叫做自由诗呢?似乎许多人还都未弄清楚。自然我们可以说自由诗是不受拘束的;可是初期白话诗又受了什么拘束呢?“新月”的作品篇篇都整齐有韵吗?自由诗至多也不过就是不整齐而已,然则何以别于其他的白话诗呢?写诗的人如果对于这点并不认识,则不但从事于自由诗的人所写的未必就是自由诗;即我们为什么要写新诗恐亦只是逢场作戏耳。
创作第一要忠实,这已成了滥调,然而多少作品的失败却仍旧是失败在这上面。春天里有杜鹃,秋天里有草虫,陶醉时有柳絮,寂寞时有梧桐……这些寄情够多么方便,大家用起来自更不觉得有何拘束。可是平心自问,果真自己灵魂中所感受的,恰恰好就会是杜鹃草虫柳絮梧桐吗?每读“眼前红日又西斜,急似下坡车”句,觉其生气勃勃前途无限,此中道理实甚显明。故写诗要自由并不在它的形式上,形式对于诗原无必然的关系;陈子昂有名的《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究竟是什么形式呢?而且克服形式上的困难亦不见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在一种草创时期,为要求诗人们能把全部精神注意在表现的忠实上,因此乃离开了与陈旧调子有极大影响的整齐的格式,这跳出陈旧的调子,求得表现的忠实,并不是一件如说得那么容易的事,也不是一朝一日所可锻炼成的。却是许多人仿佛觉得自由诗不过是形式自由的诗而已,这尤其对写诗的人们,实是今日自由诗的危机。
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自由的表现,才是打开晚唐诗甚至五代词的局面的作品;这与形式又有何关系呢?近来写自由诗的人日见多了,而因此在自由诗的形式下,模拟仿作之风遂也不免时时出现;这不但使人轻视了自由诗;且近于放弃自己最高的创作权利与“自由”二字乃日遥远了。英诞平日常以诗来往,近拟选印,嘱为作序,正苦无话可说,心有此感顺便写出,愿英诞与我共勉之。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1]编者注:原为林庚为朱英诞《无题之秋》(1935年印)所写序文。后朱英诞编订《仙藻集》未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