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无法承受之昆德拉
只有两位作家,我看过他们所有的书,一个是张爱玲,另一位便是米兰·昆德拉。
张爱玲写爱情居多,而昆德拉的书却涉及了生活的很多层面,爱情、亲情、道德、责任等等,似乎他有能力分析透每一种人,每一种人性,好像我们的每个小动作、每个小心机他都了如指掌。
他讨论得最多的终极问题莫过于生命的轻和重,莫过于人生的玩笑和认真。
比如他写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街道的这一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一楼的橱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间小屋与舒适豪华的坐垫大椅,她们只穿了胸罩和比基尼内裤,挨近玻璃窗坐着,看上去像无聊的猫。此地不仅妓女门户林立,还可以看到不少出售大麻的咖啡店。妓女的世界和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的臭气,像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国。街道的另外一边是建于十四世纪的歌德式大教堂。”
你看,他将上帝和妓女放在一起写,上帝在这边,妓女在那边,中间隔着一条有臭气的街道。这就是他看待世界真善美、假恶丑的独到之处,让人搞不明白他在赞扬谁还是批评谁,让人分不清上帝和妓女孰轻孰重。文章的字里行间充满调侃戏谑,却弥漫着沉重的感伤。
读这样的文字,总是先在心里微笑,过后又有一片伤感的乌云盖过来,然而这种伤感又让我觉得很过瘾,很痛快。
于是我就想,抽烟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抽呢,知道对健康无益,但是不抽呢,在别的东西中又找不到这样的好滋味。因此,我也理解了戒烟为何如此难,那么戒掉昆德拉就难上加难。
又一次看昆德拉的《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多年以前很辛苦地看过两遍英文版。每次看,都有不同的发现和感受。因为其中有很多哲学命题,都夹杂在几个人物和故事里。像复活节藏在草地里的诸多彩蛋,一个孩子要是只在草地走一遍,可断不能看到所有的彩蛋。
看了几遍之后,才慢慢明了原来昆德拉在书里布下了他思想的天罗地网。
《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从尼采和哲学家们讨论不休的一个哲学命题——永劫回归开始,他的观点是:如果生命可以重复回归(return),那么你现在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都意义重大,因为它决定了你以后来世的每次生命,他们不断要被复制,被重演,因此此生你将沉重无比;相反地,生命如果不会重复回归,那么你这一生根本轻如鸿毛,因为现在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都不会影响前生,也不会影响来世,所以完全可以不负责任,完全可以随心所欲。那么,你此生就活得轻松了吗?结果是同样不能!因为它将导致道德的深刻堕落,因为一切都早已被预先谅解,被允许。
这听起来很难理解!于是,他开始给我们讲托马斯和特里莎的爱情故事。
托马斯,他相信生命只有一次,是无足轻重的,所以他玩世不恭,像一朵闲云,一只野鹤,卷卷舒舒,飞飞停停,全凭兴之所至。尤其对于爱情,他否定忠诚,不要求别人的忠诚,也不对别人忠诚。
特里莎,她却相反,将生活看得很认真。她相信爱情和忠诚,相信灵和肉的完全统一,彻头彻尾信奉一夫一妻。
这两个人相遇,真是纯属偶然。托马斯是个离了婚的外科医生,因为代替另外一个医生出诊,到了特里莎居住的偏远小镇。由于等火车,他在旅馆的小餐馆用餐。他要了一杯酒,刚好特里莎是招待,她送了他一杯白兰地。一个小时后,她刚好下班,他刚好要去火车站,于是她送他去火车站。十天后,她去布拉格看他,巧的是她刚好在他的居所得流感发烧了,只待了一个星期。后来,她就从小镇搬来和他同住。没多久,这两个人就结婚了。
虽娶了特里莎,但托马斯仍不改风流的习性,还是不断地外遇和外出幽会。对于他来说,灵和肉是可以完全分开的,同别的女人幽会好像是一个男人有踢足球的业余爱好,哪个男人只因为喜欢踢踢足球而忘了老婆的?当然踢球的当下会暂时忘掉,但这和爱不爱特里莎没有关系。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特里莎那么在乎他喜欢“踢足球”。
我还有另外一个比喻大概也可以来描述托马斯。他大概觉得他和特里莎是两个星球,大方向是他围绕特里莎运行,但是他为什么不能再自转几下,和别的星体打打照面呢?
对于特里莎来说,就很不同了。托马斯是唯一和她身边那些小镇上的人不同的人,她觉得托马斯是唯一一根可以将她从肮脏的环境中吊走的绳索。既然抓到了绳索,她就不想松手,再掉回原来的地方。所以她一心只沉重地跟着、爱着托马斯。要说体育活动,她只玩一对一的单打;要说星球,在她的宇宙里只能放得下两颗星,她一颗,托马斯一颗,而且只能互相凝望。
当她不断发现托马斯同别的女人幽会的证据,就是不断发现托马斯还和很多别的女人打球,还发现有别的星体,和她一样地在托马斯周围时,她陷入深深的忧虑和苦闷。最后怎样呢?她变得老做噩梦,梦见她被埋在坟墓里,眼睛里都是泥土,什么都看不见了,托马斯却离开她和别人去寻欢作乐。过一段时间他来看她,问为什么她这么苍老了,其实她是想他想的。从他离开后就没睡过才这么苍老的,可她说不出口。可是托马斯见状却说:“你看起来这么累,那还是再休息一下,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因为托马斯不陪她,她睡不着,所以看起来累,但是托马斯看到她累,就要离开她让她休息……这样互为因果找不到头的一个死循环。
她的生活沉重到要每次流着汗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她觉得快要窒息了,最终决定放手。她留了封信给托马斯,说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回布拉格了。爱如果沉重得成了负担,那不是就离题万里了吗?那么离开他,她便轻松了吗?显然没有!她做任何事只是想阻止自己再去找他,再去想他!没有了托马斯的她魂不守舍。
托马斯呢,和特里莎在一起的时候,老是要对特里莎撒谎,老是要安抚特里莎,特别是要一次又一次地听她讲那么恐怖的梦境,听完了还要尽力安慰她,这让他觉得疲倦。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沉重了,重得都快要被压死了。
可是某一天,特丽莎走了。没有了特丽莎缠绕的托马斯,又觉得每天的日子没有了牵挂,太空虚了。他像一个气球,轻飘飘的,慢慢地找不到地面了,然后越飞越高,要飘浮得失去踪迹了。于是,他又突然觉得轻得不可承受了。所以在特里莎离开之后,他克服千难万险地又去找她。
于是他们又一同生活了多年。最后由于车祸,两人一同丧生山崖。
这样的故事不好说写得好或坏,但是却很有趣,让我们看到生活和爱情态度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如何奇奇怪怪地纠缠在一起,轻轻重重的不平衡构架起了一座我们称之为夫妻的广厦。
关于轻和重的对立和不可分割,昆德拉还写到了斯大林的儿子,非常有意思。
斯大林的儿子,被关在狱中,和几个英国兵在一起。英国兵因为不满意他总是不弄干净粪便,使卫生间很脏很臭,不断要求他清洁。可是他是谁呀,他可是斯大林的儿子!他可不愿意老是被他们围着,整天谈论无足轻重的粪便。于是他要求看守监狱的军官来调停。军官更觉得为粪便的事立案,无聊,也不理他。最后,斯大林的儿子受不了这种不可承受的轻转化成的重,奔出牢房,撞触监狱的电网而死掉了。
可是他的死并没有将他和粪便分出轻重来。一边放着粪便,一边放着斯大林儿子的天平的指针一动也没有动。为了讲道理将故事写成这样的,也只有昆德拉。
昆德拉还说起了贝多芬。说有一回贝多芬去向朋友讨五十佛林的欠债,朋友说:“非如此不可吗?”贝多芬说:“非如此不可!”同样的几个字因为不同的音调而有了不同的意义,这让贝多芬觉得有趣,于是他用这几个字的音调谱了一个弦乐四重奏。其实四重奏本身只源于一个好笑的灵感,可是后人却没有把它当笑话来对待,而是把它当作对生活的严厉拷问:“我的生活非如此不可吗?”然后有人严肃而又决绝地回答:“是的,非如此不可!”
所以我们又一次把一个玩笑看得太过认真了,把轻的东西看得重了。
就像昆德拉自己说的:“轻重是一对神秘的对立。”
昆德拉把这种对立解剖得非常清楚。其实一本书只讲这一个概念就了不得了,可是昆德拉却讲了更多。
在托马斯的故事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昆德拉对另外一个哲学命题的阐述:偶然性和必然性。
昆德拉在文中一一列举了让托马斯和特里莎相遇相识的偶然因素。
如果托马斯的同事不是临时病了,要不是距火车离开还有一会儿;要不是那天特里莎刚巧在咖啡馆当班;他们要不是一个要去赶火车,一个又刚好下班;要不是特里莎来看他,又刚好在他的寓所病了一个星期……这两个如此不同的人又如何可能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但是换一个角度,这就是必然,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偶然因素都在为同一结果而一致努力?也就是说因为有太多的偶然性在起作用,所以让结果看起来变得很必然,变得“非如此不可”。
我想到那枚被抛起的高尔夫球,草地那么大,我们不知道它会落到哪片叶子上,但是只要有人发了球,它又一定会落到某片叶子上。落到哪里呢,其中有很多偶然的因素,比如发球人的用力程度,发球人的腰有没有在很好的状态,球飞起的高度,户外的风速,等等,好多的因素。草地上的每片叶子都在等待被偶然所击中,但是当我们分析清楚了每种因素是如何对球落地起作用的,那么在这些合力之下,其实球落在哪片叶子上又是必然的。
生命中很多契机和高尔夫球一样,也许只是一个具备必然性的偶然性事件,所以对整个似乎无法操控的偶然事件进行严肃思考就显得太较真了。所以昆德拉说:“我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不过随意丢了一个球,我们却要那么认真地去等球、捡球和思考。我们生活得何其沉重!
谈了这个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哲学概念之后,昆德拉可以收尾了吗?不,他还有很多概念要谈。
不得不提昆德拉在书中谈到的两个非常有意思的概念,它们让我对生活中的一些现象变得很警觉。
比如媚俗。昆德拉这样说:“媚俗引起前后相连的两滴眼泪。第一滴眼泪说,能看到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真好!第二滴眼泪说,与全人类一道,被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的情景所感动,真好!正是第二滴眼泪让媚俗成为媚俗。”
难懂吗?其实很难懂的,但我觉得有趣极了!我一直想为媚俗找个同义词来说明它,比如俗气,比如献媚,可是又不是俗气和献媚。它好像更接近矫情和作秀。如果你发现周围事物的美,只是单纯地去欣赏和陶醉,这是单纯的审美,一点问题都没有,昆德拉不会为此嘲笑你。但是进一步地,如果你为自己能发现这样的美而感动,那就是媚俗。昆德拉要嘲笑的便是这种进一步的情感泛滥。我们的媒体和政治人物常常是玩弄媚俗的高手,他们用这个叫媚俗的伎俩来收买观众的同情和眼泪。比如,主持人在采访和讲谈中声音哽咽,当众落泪,那便是媚俗中的矫情;政治人物当着媒体镜头拥抱一个孩子,那便是媚俗中的作秀;大家在游行队伍中,为群体性的激情热泪盈眶,那就是媚俗中的滥情。
按照昆德拉的意思,媚俗是政治运动的美学理想。
看看,就连这种人类心机都被昆德拉发掘出来,深刻解剖,想想他真是可怕!
比如暗喻。昆德拉是一个剖析暗喻的高手。
他认为人和人之间的相识是有暗喻在起作用的,比如一本书,一幅画,一首乐曲。当两个陌生人都对某个暗喻有触动的时候,就是对上了接头的暗号,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互相亲近,这个暗喻就会催化和加速两人的相识相知。
比如特里莎去布拉格看托马斯的那天,腋下夹了一本书——《安娜·卡列尼娜》。昆德拉认为这本书是一个暗喻,是代表同类的一个接头暗号。所以当托马斯看到特里莎拿着书,马上暗号就对上了,就不知不觉地一径通向了特里莎的怀抱。
后来,托马斯又因为另外一个暗喻无法遗弃特里莎。昆德拉这样写:“特里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而托马斯在床榻之岸顺手捞起了她。他怎么能够让这个装着孩子的草篮顺流漂向狂暴汹涌的波涛?如果法老的女儿没有抓住那只装有小摩西逃离波浪的筐子,世上就没有《旧约全书》,就不会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文明。多少古老的神话都始于一个营救弃婴的故事!”你看,多妙的暗喻!托马斯以为自己是在营救弃婴,而且可能是另外一部《圣经》刚要开篇。这让托马斯在没有意义的生活中突然发觉了意义,所以他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特里莎。
但是托马斯也因为暗喻而陷入政治旋涡,因而从医生降职到洗窗户工人,最后成了农场的司机。这个暗喻源于一个希腊神话。
说俄狄浦斯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孩,被波里布斯国王收养,长大成人。一天,他遇见一位显贵官员沿着山路骑马而来。一场口角,他竟把那人给杀了。后来,他成了伊俄卡斯达王后的丈夫,当了底比斯国的国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山里杀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而与他同床共枕的竟是他母亲。由于他杀父娶母的罪孽,命运之神降灾于他的臣民,他的国家瘟疫蔓延,人们痛苦不堪。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正是灾祸之源,便自刺双目,离开底比斯流浪而去。
托马斯,这个小知识分子,喜欢上这个神话,于是用这个神话来讽刺执政当局。他责怪当局将他的祖国治理得如此贫穷,而且还落入苏联之手。他在文中嘲笑道:“执政者难道不该有俄狄浦斯的勇气对现状负责,也刺瞎双眼吗?”
在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里,这不过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的小小即兴玩笑,本来轻如鸿毛,可在当时,他却遭到了巨大的责罚。他被迫放下手术刀,成为一个擦窗户的应招工人。
从俄狄浦斯的暗喻故事,昆德拉让小说又回到关于轻和重的主题。生命中无法承受重,也同样无法承受轻。生命是个无法承受的玩笑。这便又回到了昆德拉反复咏叹的主题。
了不起的是他在一本小说里将那么多精深的哲学概念放在一起,互相穿插、陪衬,非但不让人觉得乱,反而趣味倍增。他完成的小说像音乐一样多重奏。这就是米兰·昆德拉!
张爱玲在小时候喜欢一个作家(我忘了他的名字),写文章说:“我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嫁给他。”我也曾想过嫁给昆德拉。而昆德拉在书里借助主人公的口说他很讨厌女人喜欢这个那个名人,然后想着爱他,嫁给他。你看,原来这样的心思也早已被预知,早已被嘲笑!
这个生命中无法承受之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