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王

大卫王

我本身是个很没有故事很无趣的人,但是却有颗喜欢传奇的心。大卫是个小个子的越南人,在我这种少见多怪的人看来,他的身上就充满了传奇。

二十几年前,他带着十几人离开越南,乘一条小船从太平洋对岸漂来温哥华。在海上漂了十几天,由于疾病和饥饿死了好几个人。他的弟弟也饿得奄奄一息,濒临死亡,是他把自己的食物留给弟弟,自己去偷别人的,兄弟俩才得以保命。后来加拿大海岸防卫队把他们营救了,被营救上岸后成为难民,他就成为了他们那批人的翻译。那时,他其实根本不懂英文,但是他就是神奇地做了越南人和加拿大人的翻译。他靠他的一流情商来读懂加拿大人的肢体语言,然后再用他的肢体语言给加拿大人表达他的意思。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同时快速地学习了英文。他说没多久他的英文就很好了,用英文交流没问题了。

他从此开始了在加拿大的生活。他刚开始什么工作都做,什么收垃圾、帮搬家、修房子。一两年之后他开始帮人造房子。后来他决定去BCIT读书,于是拿了焊接方面的专业证书,成了一名焊接技师,收入就较高较稳定了。过了一小段时间后,他就自己开公司开始焊修旧船,从此也建立了他自己的生意王国。

十几年前,我刚来温哥华的时候租了他家的房子,所以好像一家人一样生活过一段日子。那时的夏天,我常常会跟他和他的妻子丽莎一起去Stanley park附近钓鱼。一直记得夕阳下他用力洒下一张张渔网然后站在水里的样子。穿着厚厚的捕鱼服的他,很像个雕像。一次他看到一艘游轮开过,他指着游轮回头跟我们说:“看,豪华游轮!我一定要带你们去坐游轮。衿,你也去,我要带你们都去。”那时候我坐在海边的枯树根上,看着夕阳中他雕塑一样的剪影,心里想他一定以为他是某个古希腊小国的国王,他一生的荣耀就是要带着所有他喜欢的女人征服所有他想要的岛屿。从那一刻开始,我一直将他想象为王,他叫大卫,我就叫他大卫王,却不是那个会弹琴的犹太王。

说到捕鱼,他还真有几下子。他在捕鱼季节里捕的鱼可以供好几家人吃一年。他也租船出海捕螃蟹。这里的法律严禁捕母螃蟹。但是他偏偏捕很多母螃蟹回来,他说螃蟹不吃母的那是开玩笑,在越南他只吃母螃蟹的蟹膏。当然他也会带些公螃蟹回来,因为送白人邻居,他知道送母的不妥。

他也喜欢赌,但并不沉迷。晚上不忙的时候他就带上丽莎去赌场,将孩子托给我带。赌赢了第二天就给孩子们发钱,也发给邻居的孩子,弄得孩子会问:“我爸爸为什么不去赌钱?”

他更喜好施舍和交友。在酒吧里,每每他不是遇到老朋友就是交到新朋友。要么就是老朋友介绍给他什么新生意,要么就有人遇到麻烦让他帮忙接济,他每回一定出手相助。“你叩门,我必开门”指的大概就是这个。好多次有人手头紧,要卖什么首饰或典押什么珠宝给他,他都会花钱买回或拿几个来。传奇的是后来才知道其中有几件首饰价值昂贵,他反而大赚一票。丽莎就炫耀地给我看过她巨大的钻戒和宝石项链。

他还参加什么和赌球、赌马相关的游戏,据说都是几十万几百万的赌注。他是不赌的,只做中间人,完了从赢家拿抽成。据说对这种私相授受的赌博,游戏的中间人非常重要。双方都必须信任他,而且他必须有能力让最终赌博的输赢兑现。圈子里的人都信得过他,所以喜欢让他做中间人。他私下跟我说这种事赚钱快,又赚得多,但风险太大,都有性命危险。他说一生做个几次就够了,他不想年纪轻轻就被人杀了。看来这是连大卫王都有点怕的生死游戏。

为了生意的便利,几年前他又搬去Winnipeg,他们搬离温哥华之后,我们还时常联系,一直保持着友谊。

大卫每次回越南都会路过温哥华,每次都像王一般闪电经过。记得两年前有一次,他要去越南看生病的老母亲,转机要在温哥华停留四个小时,所以就一起吃一顿饭。

刚开始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了一大堆关于他新买的店,如何做顾客服务。他虽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系统的客户服务培训,但是从他的谈话中我感觉到他深谙生意和客服的精髓。这坚定了我一向的观点:生意人是天生的,要等着培训上岗的都只是二流的生意人。

然后他再次建议要跟我去一次上海,说要开一个公司,从中国采购,在这里销售。我婉拒了他。我可能是唯一拒绝和他做生意的人。我想他对中国了解太少了。在他眼里,中国可能和越南差不多,遍地都是一毛美金可以买一篮子柠檬那样的便宜货,到这里可以卖一块钱一个。其实他哪里知道,在上海人眼里,温哥华不过一个穷乡僻壤,柠檬要倒着从温哥华卖上海去才能赚钱。更不要说他只要在上海待上一星期,再邂逅一个楚楚动人的上海小妹妹(他一定会遇到),然后小妹妹再在他肩膀上一哭(一定有小妹妹在他肩上哭),那么这个柔肠侠骨的大卫王将花掉的金币要在Winnipeg努力工作许多年才能挣回来,还要再加上和丽莎吵架。因此这件事不靠谱,我不会带他去中国。

然后他更有兴致地跟我讲男女问题。开场白是:“所有的女人都自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听到这样的话当然觉得很讶异。我和丽莎也是好朋友、好姐妹。他们都分别跟我讲他们的家事。虽然在复杂的家事里面,蕴藏很多人生道理,但我们从不直接深谈这些深刻的人生问题。

他看我呆在那里,他知道他的话带来了冲击效果。于是他又扬扬得意说了一遍:“所有女人都自私,多一点或者少一点,如此而已。”

我不说话,因为觉得很尴尬。我不知道此刻他把我当成他正在责骂的女人还是和他同仇敌忾的男人。

然后他又说:“别人问我,你有没有跟一个对的人结婚(换句话说,你有没有结婚结对人)?我就告诉他们,你永远不会结对人。”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惊讶,听起来他的深刻远远出乎我的预料。

他继续说:“如果你当初以为找到了一个对的人,但一结婚,变成妻子,她就变了,不再是那个对的人。”

他看我还是呆呆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继续说:“女人的权力欲望太强,她老想控制你。你想想,我们男人赚了这么多钱,用掉一点,管我干吗呢?我一个员工,每月五千块的收入全部给了女朋友,是女朋友还不是妻子哦,他自己一文不剩。看他可怜,我给他二百元零用,结果那天他运气好,跑到赌场,赢了两千块,他总算可以为自己买了副名牌太阳眼镜和一件名牌衣服,结果回家,被他女朋友大骂。我听了气得不得了,马上打电话骂他女朋友:‘你为什么不能闭一只眼睛,让你的男人做一个男人?’”他说得很激动。

他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我总算能说一点什么:“女人要男人把钱放在家里,也是为了大家好。小钱都拢拢,就可以堆积多一点财富。那是一份守财的工作。”

“胡说,谁知道那钱几时能用到!说不定哪天就被车撞死。”他情绪激动起来,因为他的妻弟才二十多岁,刚刚车祸去世。

“女人也不会那样无理。”我觉得倒是他说得无理。

“不会?我去年刚买一个笔记本电脑,今年还想买一个更新的,她一定不让我买,我都不用去试试问问看!如果哪天我高兴,我想请一帮朋友喝酒,敞开了喝,我甚至想请陌生人喝,你试试看,一定没门!上次在越南,我就请所有邻居喝酒,结果她和我吵,骂我浪费!浪费?我这么辛苦,赚这么多钱,为什么就不能让我风风光光有一次壮举?为什么不让我一时高兴,浪费一点钱?女人怎样?花上千块,买一张椅子用来扭她们的腰,说可以减肥,那才狗屎!”

他说着说着好像有点泪意,我只能听。

“男人还要花上他生命的一部分时间用来等女人,每次出门,半个小时化妆。去买衣服,等她一个小时试衣服。”

“这话不够公正,那你们为什么喜欢漂亮女人?女人花点时间化妆打扮,漂漂亮亮的,别人都会说她的男人有福气。”

“这是假象,你不知道我在等的时候,心里多窝火,最后还要跟她说:‘honey,你真漂亮。’狗屁!”

“还有哦,我前两个月,不想去公司工作了,去酒吧喝了几天酒,她就脸色不好看了。你看,没有金币,就没有亲密!(我把‘No money,no honey!’勉强译成这样是为了保留英文原句的押韵)”他耸耸肩,有很多嘲讽的意味。

我觉得我无法劝慰他。在说再见时,我说了最后一句:“总有一天女人证明给你看,她们并不自私,并不坏。”他还是只管摇头。

他走了之后,我想起以前跟他妻子丽莎一起时,丽莎说的一些事。丽莎也是越南人,三十出头,长得也矮小,可是非常漂亮,再加上会打扮,真的极美,我都爱上她。她也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看就懂,而且还非常能干,五分钟能清洁一个卫生间,包括洗马桶,洗脸盆,擦梳理台和擦亮一整面大墙镜。唯一的遗憾就是她少读了点书,英文只会说,不会写。不过这不算什么,因为大卫根本就不喜欢读书人。他老嘲笑我有事没事拿本书。

当时丽莎蜷在沙发里,抑郁地对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发现他偷偷从账号取走很多钱,一共三次了,数目都不小。”

“他总有什么事,也许寄去越南给父母了。”我这么想,就这么说。

“如果只是这样就没有问题,谁知道他外面有没有其他女人。”她幽幽地说。

“你怎么这么想?他怎么会!你这么漂亮,这么能干,他还要找谁去?”我觉得女人有时不可思议地多疑。

“是啊,我漂亮,我能干,我一颗心都在家里,可是他并不爱我。”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爱你?他老是叫你honey、honey。”

“你不知道,他如果爱我,怎么都不想碰我?”说完她开始哭。

我吃惊地看看她,她哽咽地说:“什么事情都在这里,都在这里。”她指指自己的胸口,我知道她的心痛得厉害,接着她便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只是拥抱了她一下……

听完大卫的版本之后,我了解到他们之间真有些问题。看起来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却也有那么多揪心的烦恼和伤痛。

前几天大卫又路过温哥华,同样又是吃顿饭。现在的他四十岁出头,依然黝黑,个子依然矮小,可是明显胖了很多,当然依然帅气。只是这次他的锐气没了,明显多了忧伤。

他直接跟我说他和丽莎离婚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丽莎和他的徒弟好上了。我根本不相信,因为丽莎是爱他的,这个我再清楚不过。他说他撞到丽莎和他的徒弟在一起,而且他藏钱的地方,丽莎带别人去看过,而且动过了,因为他做的记号被移动。我目瞪口呆,像听古堡小说。他愤恨地说:“这两人都靠我养活,居然做对不起我的事!我这一生最讨厌背叛!”

我说:“可是你要确定你们没有误解。”

“相信我,衿,我不傻。其实从结婚那天起,丽莎就对我不忠。”他的眼里开始有诡异的光芒。

“怎么说呢?”

“结婚前一天,她取走她原来账号里所有的钱。我根本不在乎她的钱,你是知道我的。但是她不该那样做!让我觉得她只等来分我的钱!”

这件事我不知道,所以无从评判。

“你是知道的,什么东西我不给她买?对陌生人我都慷慨,何况是她。但是她不应该对我使心眼。”

“如果果然如此,也不过一点钱,就算女人小心机,也谈不上不忠。”

“那么我在外面忙着赚钱,她就应该在家保持妇德。”

“是你在外面有女人吧?”我想起丽莎这么怀疑过。

“你觉得我会吗?”他耸耸肩,一副无辜样。

“可是你是不是不和她睡觉?”我佩服自己胆子那么大。

“衿,你想想看,我是正常的男人,我为什么不和她睡?告诉你好了,我嫌她脏,我不屑碰她!”他直视着我,他的坦白倒让我害怕了。我自己发球过猛,被一下子弹回来,结果吓到了自己。

过了好久,我才缓过来,再把球推过去:“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就离婚啊,我要做的是确保她从我那里什么都拿不到!她知道的,钱,我和她对分,但是必须放到我们儿子名下的账号上,她休得动用。”

“天,你们在搞什么!花力气对付自己爱的人!”

“是她对不起我。”

“她不是这样的人。”

“你太单纯,因为读太多书,所以对实际生活一无所知。所以我不喜欢读书人,个个都呆,都不可理喻。”

“那聪明人,你现在怎么安排?”

“我把钱都搬回越南去了,在那里买了很多房子,给父母亲戚住,现在越南的房价涨得厉害。”

“那你呢?”

他低下头:“我估计最后我也是要回越南。”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又说:“在那里我觉得我像个王(你看,他想做个王,我早知道)。我可以指挥一切,他们也都以我为荣。”

“在这里你也是王。”

“在这里,我被女人背叛了。你不是读过希腊神话,知道阿伽门农?”

我当然知道阿伽门农。阿伽门农是个希腊国王,在特洛伊战争胜利后回乡,他的妻子与情人一起谋害了他。

“我知道阿伽门农,但是阿伽门农先骗了妻子,让自己的女儿做了葬品,他妻子才恨他!”

“一样的,他们就认为我害死了她弟弟。因为跟我做生意,她弟弟才车祸死掉。”他眼睛瞪得滚圆。

“不,那跟你没关系。你不是阿伽门农,你是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千辛万苦回故乡,他的妻儿一直在痴心地等他。他的妻子叫丽莎。”

“不,等我的人只在越南!”他放弃和我争,投降般地咕哝一句。

这次和他的谈话让我很郁闷,很多的结子卡在心里。送了他走之后,想想还是给丽莎打了个电话。

因为和她一直坦率,所以在问好之后,我直接说:“刚才见到大卫。听说你们分开了。”

“是。”

“为什么呢?”

“是他要离婚的。他这种男人说起来自己视钱如粪土,但又天天举着几张臭钱,以为有钱可以买到一切。”

“是不是你有别人?”我不想绕弯子。

“你是了解我的,你觉得我会吗?是他根本就不关心我,成天在外招摇炫耀。我病了,他都不知道。是他的助手安迪送我看病,再送我回家。我煮饺子给安迪吃,他刚巧从外面回来看见了。其实也没什么,他当时也没说什么。可后来他一直以此为借口,说我们怎样了。其实是他自己外面有别人。现在和他离婚了,我就干脆和安迪一起了。但是顺序是相反的。”丽莎的口气很镇定,跟以前不同。

“这样你就真的会和他分开了!”我很着急。

“我们已经分开了!衿,你知道,原来的我不快乐,有钱可是一点都不快乐。天天都不知道他几点回家,夜夜为他担心。可现在我快乐。安迪没钱,可他把我当成女王,他帮我接孩子,每天回家我也都吃现成的,吃完他洗碗收拾。然后他陪我去游泳,陪我睡觉。现在我活得像个人。”

“那你不爱他了?”

“我以前爱他,但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

“你们都如此优秀!多可惜啊!”倒是我显得可怜巴巴的。

“不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就能活得好。我觉得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所以我用前半辈子来还他,来照顾他,还搭上我弟弟的性命……”

我打断她:“你弟弟的死和他没关系。当初是他给了你弟弟一份好工作。你这样说,不公平。”

“但是事实是,没有他,我弟弟是不会车祸死的。但是不管怎样,现在我还债还完了,我不欠他了。如今是安迪来还上辈子欠我的了,他要来照顾我。我信菩萨,菩萨灵验的。你也要去庙里,衿。”

我无话可说了。看起来丽莎突然成熟了一般,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已经比我看得更深刻了。更让人惊讶的是她好像还找到了灵魂的皈依,所以面对人生的大变动,她变得不那么焦虑了。

于是突然间我像被他们两个都丢弃了一样。他们一个去找佩涅洛佩,一个去面佛,留下我还深陷在凡人的困顿之中,像蚂蚁一样爬行在自己的思维脉络里。

我一直记得在学开车的时候,教练跟我说,你的车会开向你眼睛看着的地方,就是说如果你的眼睛一直往右张望,你的车子最终会往右偏。也就是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人,最终他们会成为你不相信的人。大卫和丽莎,如果他们都相信对方,比如大卫不去想丽莎只是想控制他,不去想丽莎有了别人,丽莎也不去怀疑大卫在外面有了女人,他们两人是不是就有不同的结果?可是世上的如果怎么可以结果呢?就像我们怎么可以让聪明人不思考呢?聪明人对待爱、对待爱人也一样,要睁大眼睛,要再拷问一下:这是爱吗?爱是这样的吗?你值得我信任吗?你是一个可信任的人吗?我能相信你这么多吗?于是,爱这件事就变得迟疑不决,纠缠不清。所以为什么很多时候倒是糊涂人生活得更容易更幸福,就是因为他们不拷问太多,他们只往简单幸福的方向看,所以常常他们就生活得较为简单、幸福。

除了信任之外,两人之间的爱可能还牵涉了爱和自由的分寸,在爱对方的时候也需要给对方自由。女人爱得深了,喜欢相濡以沫,你一个泡,我一个泡,要大家紧挨着,不爆掉不罢休。男人可能不同,他们的心在天地之间,他们更喜欢广阔江湖。只是玩累了,天黑了想回家时他想起的那个人是你,你就是他爱的人了,你不能指望他朝暮厮守。特别是女人遇到一个王一样的男人,更要让他自由。但是男人也要知道现在的时代不大一样了,女人愿意做嫔妃的已经不多,深宫大院已经锁不住女人心了。她们寂寞了,也会走到市巷,去找一介布衣来厮守光阴。

讲这么多,都不过是废话。像丽莎一样,笃信一种宗教,将命运交给苍天,也许最简单不过。

我期待将来某一天我可以凭写作养活自己,然后我要去一次越南,看看大卫出生的地方,看看他偷渡的那个码头,好好写一本书,关于大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