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静美
在骨子里,我一直比较轻视日本文学。以前,一个日本作家的书都没看过的时候就在瞎想日本人不外乎战争狂、工作狂、服从狂,然后为排解这些压力纵情声色、酗酒和吸毒。所以想着那种人怎么可能清醒思考?因此他们的文学必定缺乏思想沉淀。
后来有一段时间,偶然兴起,连续看了好几个日本作家的书。先是《源氏物语》,据说是日本的《红楼梦》,但是其实和《红楼梦》还是相差挺远。虽然也有大观园的摆设,有文字的诗意的优美,但没有《红楼梦》的思想。后来又看了村上春树的多部作品。村上春树是诺贝尔文学奖夺冠呼声很高的一位,但是看他的作品,我私下以为他应该拿不到文学奖,因为他的文字神游有余,但是力量不够。也看了渡边淳一的几部作品,看到了他文字中的唯美,但是缺乏道德和时代感召力。
但是看看川端康成,还是看出些静谧而触动人心的美来,有日本茶道的安静致远的况味。
到后来看过片山恭一之后,我觉得日本人对美还真是有他们特别的理解。他们的美不在万里晴空之下,他们的美在幽谷枯井之旁。
我喜欢片山恭一写的《崩坏之光》,喜欢他描绘的死亡。死亡在他笔下变得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凄美。再看了青木新门的《入殓师》之后,我不由得认为日本人可能是最懂得死亡的民族。他们打仗打到死,工作累到死,喝酒喝到死,吸毒吸到死,他们怎能不懂得死呢?!
《崩坏之光》的主人公阿臣得了不治之症。但他没有像常人一样四处求医,反而让自己彻底放假,去做他喜欢的事——摄影。死亡的恶魔在身后跟随,反而让他得以纯粹地和他的爱好独处。他在山洞里过夜,在树林中远足,得以在黎明和黄昏的光线里独自地欣赏和捕捉大自然绝然的静谧和美。所以有时候放下肉身,将身体交给一片落叶,随风飘散,是否也可以释然?
他和嫂嫂之间的小故事也美得惊人。由于哥哥意外去世,他和嫂嫂悲痛不已。在哥哥忌日的当晚,两人拥抱在一起。我想拥抱的起因本和情色无关,不过是两人都太怀念死者,通过拥抱,来互相取暖。一个来感觉哥哥的亲情,另一个来感觉丈夫的爱情。后来,他们感觉着死者的目光做爱,其间的思绪想来是极其复杂的。有思念,有求助,有怜悯,有孤单,有释放,有安慰,但是更多的是负罪感吧。所以第二天,他们都觉得羞愧,互相都没有说什么就黯然分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接触和联系。在临死之前,他最后去看一看嫂嫂。他没有告诉嫂嫂他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他只是说回来看看。他们一起在黄昏的海边,哥哥死去的地方散步。
嫂嫂问:“人死了之后到底去了哪里?鸟飞走了,每年都会回来。人呢?人是否死了,变成灵魂,过一段时间又变成人回来?”
他看着海上的飞鸟,低声说道:“如果我死了,一定变成鸟飞到你身边,那时你要给它喂面包屑,可不要用石头去打它啊!”
嫂嫂吃了一惊:“你要是出什么事,我可不依!”
看到那里,我放下书,感动到看不下去。只是短短一段对白,可这是一种怎样简约含蓄又魂牵梦绕的生死告别?
写生离死别写成这样,我以为到达了极致。
如果在《崩坏之光》里,我们看到生者的即将离世,那么在《入殓师》中,我们看到死者在死后该如何被生者对待。
《入殓师》讲的是一个大提琴手小林。由于生计所迫,他做了入殓师。但慢慢地,他被工作的精致流程,以及藉此传达出来的对死者的尊敬所感动,而喜欢上了这职业。他工作在他人人生的终点,凭藉自己对生命、对美的理解和一颗柔软的心,完美精准地表达了对死者最后的最高的尊敬。经过他温柔的整理,死者戴上爱人的丝巾,涂上钟爱的口红,盘起美丽的云鬓,穿起洁净的衣服……他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告别一段作为人的旅程。这段旅途也许有很多辛苦,也许有很多困扰,很多纷争,可是不重要了,因为在此刻他们被小林温柔地擦拭、整理和打扮,在人生的终点终于被尊敬、被温柔对待,然后安详而又有尊严地准备迎接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小林一直对三十年前带着另外的女人弃他而去的父亲心怀仇恨。三十年后接到父亲的死讯,他去操办后事。在他尽入殓师之职整理父亲遗体时,一颗心状的小石头从父亲紧捏着的掌心掉下来,那是儿时他和父亲玩石文游戏时,他送给父亲的代表爱的石头。父亲的爱子之心昭然若揭。小林的恨冰释了,因为父爱一直未曾中止。藉由死亡,父子彼此谅解,彼此再次亲近。于是死亡好像变得必要。
片山恭一和青木新门让我们看待死亡超越于悲伤之上,让我们得以从另外一个视角细细品味死亡之温柔之肃穆,在入殓师营造的极致的静美中,我们的肉身得到最温柔的安顿!
不管我们的一生怎样辉煌或暗淡,怎样热闹或冷清,终有一刻要被死亡之秋叶轻轻覆盖,但是让这一刻来得轻柔一点,美丽一点吧。
而且请不要悲伤,当春天来临,我们会变成鸟儿,再度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