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将将
有多少作家在多少书中提及詹姆斯·乔伊斯和他的《尤利西斯》?海明威和托马斯·沃尔夫曾骂过多少书,但是《尤利西斯》是没有被骂的仅存的几本之一。所以我怀着强烈的崇拜和好奇心来阅读《尤利西斯》。
刚读了个开头,阅读过程非常不愉快。对我这个理科生,读书纯粹是业余爱好,但是我也读得来一点点卡夫卡,一点点卡缪,但是这本《尤利西斯》让我举步维艰。里面有太多引用、隐语、揶揄和意识流手法,这些手法于我也都不是问题,麻烦的是他的大多数隐语和揶揄都建立在引用的基础上,如果不知道引用的背景,就很难读透它。
我除了知道一点点的《奥德赛》和莎士比亚的故事概要之外,几乎没有看过其他大量引经据典的书籍,所以基本上不能理解很多话的妙处。
书里有个玩笑说:“史蒂芬用代数运算出莎士比亚的亡灵是哈姆雷特的祖父。”我就至今没有看懂。可以假装笑一下,因为他用数学在运算文学,但是这个推算过程就想不明白,照我想来,应该哈姆雷特的亡灵是莎士比亚的祖父。
比如他描述说花匠长着一张马修阿诺德的脸。我要去百度才知道那张脸是什么样子,非常费劲。
但是这不妨碍我坚信他文字的奥妙给他本人和懂得他的人带来的不可估量的愉悦。而我,就因为无知,可怜巴巴地被一场文学盛宴拒之门外,只能站在门外的马路上透过玻璃窗眼睁睁看里面的热闹。于是那个下午就觉得心情沮丧,甚至到后来觉得非常非常孤独。
低落之后,为了图简单和放松,就拿起枕边的《诗经》来翻。
读到一首郑风叫《有女同车》,觉得好: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我用白话大概解释一下:有个女子和我坐在同一辆车中,她的容貌像芙蓉一样姣好。车子在路上飞奔,像鸟儿在翱翔,衣裾上的佩玉在奔驰中熠熠生辉。那个女子叫孟姜,真是美丽动人。有个女子和我坐在同一辆车中,她的容貌像芙蓉一样清丽。车子在路上飞奔,像鸟儿在翱翔,衣裾上的佩玉在奔驰中叮当作响。那个女子叫孟姜,品德端庄让人久久难忘。
诗词很简单,描绘的场景也很简单,但是它不光牵动了视觉,还调动了听觉,美好得丰满而立体,读起来让人觉得非常愉悦,这样的旅途怎不让人心向往之?
首先好的是有清丽脱俗的美人同行,然后好的是她和他的并肩齐飞,彼此之间的和谐相悦,就像是玉佩间发出的清越动人的刚刚好的撞击声。所以这“佩玉将将”一词,真是美极了!郎才女貌大家觉得好,可是否太静态了?如果配上这将将之音,他们便可以将翱将翔,行云流水!
还有一首郑风: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里面也有将将之声,听我来讲给你听:
女子说,鸡叫了,男子说,天蒙蒙亮。女子说,看啊,启明星闪闪发光。男子说,那我要起来射鸭射雁。女子说,你射什么回来,我就用什么做佳肴,有了佳肴伴上美酒,这样和你一起变老。你弹琴我鼓瑟,多么安静美好的生活。男子说,知道你对我的关怀,你对我的体贴,你对我的真情,我要送你玉佩来感谢和报答。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琴瑟和谐,相亲相爱。幸福的悦音绕梁不绝,相信他们一定可以白首不分离。这种和谐的美,你看,《诗经》都早有记载,所以自古至今都同样地被当作至宝。
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宝玉和黛玉。听多少现代人讲,其实宝姑娘好过林姑娘。但是在宝玉眼中,和他能撞击出将将之音的却只有林姑娘。
看他们一段对白就知道。
黛玉问宝玉:“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林姑娘她冰雪聪明,不问宝玉怎么待自己,倒是问宝玉怎么处理和宝姑娘的关系,当然处理了这个关系,她就知道自己被怎么对待,自己会在哪里了。宝玉要说的当然是我心里只有你林姑娘,只取你一瓢。可林姑娘还不放心又问了,瓢是在水上漂的,怎么办?宝玉说那不是瓢在漂,是水流了,瓢还是跟着水在动!
看,多么绝妙的对答!只有心思细密的林姑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但是自有痴愚的宝二爷回答得恰到好处,这里面便有佩玉将将的声音,所以我们不要讲宝姑娘多好,而是要讲林姑娘多配!
最近大家在讲杨绛。记得她描述过钱钟书写《围城》的时候,说钱钟书每每写好一个情节,便急急拿了给她看,她看后,常常会心一笑,因为她知道他写的是谁,是怎么个前因后果。这笑声便是将将之声!钱钟书的有生之年,有杨绛同车,得以佩玉将将。
记得一个长辈出了一本书,也是一本艺术图册,就叫《佩玉将将》。当初觉得书名好,因为他的书就是讲的玉。现在想来,除了很配衬玉佩,里面的将将更好,他的风骨和玉石是刚刚配得起。
所以,回到卡住我的《尤利西斯》。和所有的书一样,遇到一个懂得的读者,书和读者才能达成默契。没有一个懂得它的读者,就根本没有什么阅读愉悦可言,更不要说撞击出什么心灵火花,将将之音当然是听不到的。所以是我并不配读《尤利西斯》!
说是这样说,可我并不甘心,心里叫着:等我,等我,《尤利西斯》,过几时我还会再来,我要努力配上你,让你听到佩玉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