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生活的绝对诗意
我非常喜欢“追求生活的绝对诗意”这句话,所以将它当作我的个性签名。这句话在我心中存放了好多年,带着诗意、激情、梦想、勇气,还有很多精彩的东西,一并在心里放着。但是,说真的,我不知道这句话确切地从哪里来,是抄来的,篡改的或是自己杜撰的?
但是我记得好多年前,很偶然地看到大学时代最崇拜的刘擎老师写的《革命之路》的影评。《革命之路》我刚好是看过的。讲的是一对20世纪50年代美国中产阶级的夫妻,厌倦了没有激情的平淡的生活,力图改变。某一天,一拍即合说离开美国,全家搬去巴黎,于是兴冲冲地做准备。可惜的是,在一段时间的搬家狂热消退之后,丈夫畏缩不前了,而妻子自杀了。
刘老师在他的影评中用他一贯的思想家的维度很深刻地阐述了“安顿”与“逃离”的围城效应。在文中他很不起眼地提及了“深度探索生活的诗意”这个概念。但是这个概念从此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几经变形,大概就成了我的版本——“追求生活的绝对诗意”。
可贵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力图为实现它而不断地思考和努力。
上网搜索过诗意的定义,说诗意,是一种美感的意境。这种定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虚晃一枪的,其实就是没有定义的意思。于是干脆自己去傻想,想来诗意大概是指让生活变得美的物件、情境或感觉。
曾经臆想过诗意的生活,是臆想的。我可以这样简单概述给你听:那是一个早春的星期天,早早起来烘焙松饼,又从户外剪了一枝玫瑰放在餐桌上,然后放了古典音乐当背景。可爱的女儿在琴声中享用新鲜烘焙的松饼。然后我开车带她们去天堂一样的皇后公园看樱花。中午就在一棵盛大的樱花树下铺起红白格子的餐布野餐。我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中像云一样的淡粉花朵缓缓落下,听着孩子们在树下快乐奔跑的声音。傍晚回家,系上围裙,做了一份怀旧的故乡的米糕……
诗意吗?听起来,有一点,因为里面有一些诗意的元素,比如名词玫瑰、音乐、樱花,比如动词烘焙、赏樱、仰望。而那天的实际情况是:早饭的时候,音乐刚开始,女儿打翻了牛奶,我费了好长时间清理干净。开车去公园的时候碰到“地狱天使”飙车党的游行,我被迫紧张地绕道。到了公园刚看了一会儿闲云就下雨了。匆匆赶回家做米糕,做好的米糕吃了一口居然是咸的,查看一下,原来配方的米粉中是加了盐的……
生活的诗意才刚觉得要开始,就被细细碎碎的鸡毛蒜皮覆盖了,我黯然神伤。所以我想,诗意的元素比如玫瑰和音乐,诗意的行动比如仰望和野餐是可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诗意的,但是因为这些是物质和动作的,所以注定了它们是临时的相对的,所以原理上看来绝对诗意是不可能的。于是悲观地下结论说生活中的诗意可以短暂存在,但是绝对的诗意是没有的。
后来,又搜索了词条“生活的诗意”,想看看别人怎么看待这个概念。当时前几个搜索结果说这是一个高考命题作文,我浏览过几篇,写得无不牵强附会。后来找到冯骥才的文章,他说生活的诗意存在于阅读中,这句话让我怦然心动。阅读如果说是做一个美梦,那么美梦就应该就可以带来诗意。这似乎为我找到了一条出路,我长舒一口气。
好像也确实是这样的——阅读是一条通往诗意的路径。
我看托马斯·沃尔夫的书,他写抽烟时的感受美妙得惊人。他这么写:“他渐渐地跟美丽的尼古丁姑娘亲近起来,她像可爱的幽灵缠在他的脑中,把她娇喘的香气留在他的鼻孔里,她的富于刺激的香吻留在他的嘴唇上。”看,写得多美!就是抽烟这件事在他的笔下也变得温柔缠绵!阅读就是这样,我们通过作者的文字感受到了诗意。所以为了寻找诗意,我阅读,也因为阅读,我常常感受诗意。
有天晚上我看书,是卡缪的,看他写地中海的阳光。卡缪是绝不煽情的,一字一句干巴巴的,只想让你感受生命的毫无意义。但是我居然用自己的想象,体会到了他书中和煦的风,温暖的阳光,蔚蓝的海……然后真的,好像是自己徜徉在地中海的阳光海滩中一般……于是我就想,诗意的感受未必一定要读诗意的文字,诗意原来也可以被书带领,然后加上丰富的想象自己寻找到的。就是说读者甚至可以比作者更感受诗意。这是又一个我的思维跨越!
但是,再看下去,主人公居然被炫目的阳光烤昏了头,居然误杀了一个人。对于卡缪,存在本身就很荒谬,更不要说存在什么绝对诗意。因此诗意转瞬即逝,我得陪他去坐牢。所以我又下结论说阅读是可以存在诗意的,但是它同样不能保证诗意的长存,不能保证绝对的诗意。而且这种诗意有它的局限性,因为它无法放置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亦步亦趋,因为我们不可能边拿着书边来煎胡椒小牛排。所以绝对诗意还是做不到的。
后来一段时间,我看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慢慢我又想,生活的诗意是否存在于对过去的追忆中?因为通常,人们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成为一个诗人,他会自动涤荡掉往事中的许多尘土,然后让回忆的天空一碧如洗,让回忆的溪水清澈无比,于是诗意便会呈现。比如你忘掉了那时的你差一点被水淹死,被毛毛虫刺痛,被树皮刮伤,你全忘了那些,你只记得童年的时候你去捉过泥鳅,想起你去网过知了,想起你去爬过树,你觉得那时候好美,好有诗意,不是吗?于是你对着那时的岁月沉湎并微笑。这就是回忆给我们带来的诗意。但是同样的,回忆中产生的诗意还是只在回忆里,进入不了我们当前的日常生活。我们不能在天天在回忆中拖地板啊!
再后来,我开始学习写作。有时候心绪不宁的时候,会想办法写出来,写出来了,心就会平静一点,我觉得写作这件事很好,但是用它来寻找诗意,我却未曾想到。它的起因说来好笑。那时我开过一个个人网页,我的网页设定了密码,因此只有三五知己才能进来,看看我的文章,大家聊聊天。
那天听传言说Google不会退出中国,于是我写了一则短评。一篇本来自认为诙谐的短文,只是为了显摆活跃的思维,当然也依稀感叹时事,却触发了一场很激烈的有关爱国主义的争吵。最后用“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也无法收摊,大家还是争吵,最终一气之下,我关掉了网页,切断了跟好几个老友的联系。
在好几天的闷闷不乐之后,某个午后我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天,突然脑海中出现如下的画面,让我进入以前不曾理解的昆德拉的“隐喻世界”:
那是一个茂密的丛林,有两辆火车在平行的轨道相向而行,在某个林间小站短暂停留,于是两辆火车短暂相遇了。火车上的乘客都通过车窗看到对面火车上的乘客,议论纷纷,说对方走错了方向……
这时,有一只小虫悄悄爬出窗外,小心翼翼越过铁轨,轻轻爬上柳枝,裹好褐色的树皮,吐出一根丝线,将自己吊在树枝上,在风中轻轻摇晃……空气中淡淡的草香,细细的虫吟……
于是一切都进入了隐喻。火车进入隐喻,铁轨进入隐喻,小站进入隐喻,丝线进入隐喻,树皮进入隐喻,小虫进入隐喻,包括马上要来捉虫的顽童,一切都进入隐喻……
我把这个画面写下来之后,觉得绝美,让我进入到了一个隐喻的世界。世间的纷扰纷纷后退,然后以另外一种安详的姿态呈现……然后我变得快乐极了。我知道隐喻是一个绝好的办法,让我的喜怒哀乐裹上一层薄纱,若隐若现,因为朦胧,这个噪杂的世界在我眼前呈现出诗质。
到后来,再进一步地,我练习将自己的生活全部退入隐喻。怎么弄呢,方法很简单,你看,我只要用第三人称“她”来看待我的每个日常际遇。
我出门上班,我心里想着是“她”出门上班去了,辛苦工作这件事就变成“她”的了,我成为一个隐蔽的作家,尾随我自己这个主人公跨入外部世界。于是我不但不觉得生活辛苦,而且觉得生活充满了意味。我伤心的时候,我想着是“她”伤心掉泪了,于是伤心是“她”的,我又被隐蔽了起来,只是告诉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公受伤了。这样,我和“她”就隔起一块隐喻的纱帘,永远像一个作家和他的主人公如胶似漆地在一起,而且我们彼此理解!于是我们快乐,我们伤悲,我们一起体会生活,记录生活,连带寂寞都不会有了。
就这样我让我的现实世界靠隐喻完全转换过来,于是我的世界就变成了一个绝对诗意的世界。
当然,偶然“我”还是会兴奋、愤怒、伤感或者悲伤,但是我知道很快我就会将它们转换成“她”的,将这一切变成“她”的兴奋、愤怒、伤感或者悲伤,而我又躲在隐喻的后面,享受生活的诗意。如果修炼成功,习惯于时时刻刻做这种人称转换,那么诗意就是绝对的了。
到此,我想我基本完成了追求生活的绝对诗意的可行性论证。
最近我花了一点时间了解了一下萨特。很有趣地看到他论证他所谓的人都是绝对自由的理论。他的绝对自由的意思不是说你自由到可以自由选择做女人或男人,而是在被选定的性别中你有选择如何面对它的绝对自由,就是在可能的限度内向你的目的去做谋划的自由。我有点同意他的说法。
所以这也可以用来鼓励我自己追求绝对诗意这件事的勇气。我所说的绝对诗意不是真的做到了生活的绝对诗意,而是说我们可以绝对自由地追求绝对诗意,可以绝对自由地为此做谋划。所以我还是可以说我在追求生活的绝对诗意。
刘老师说我们永远要面对“平平淡淡才是真”与“轰轰烈烈才是真”这两个至理名言,就是说我们总是会在“维持现状”和“革命”这两条路中徘徊。刘老师也不很铿锵地指出了第三条路:在平凡中眺望远方的巴黎,反观此刻的庸碌与乏味……
但是我的版本是铿锵的:诗意虽然永远逃不脱庸俗的魔掌,但是隐喻却是诗意的柔韧翅膀,让绝对诗意成为可能,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