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广州
到广州参加广交会。由于飞机延误，下午在上海机场多等了两个多小时，结果到广州机场已经很晚了，排队等出租车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在国内，出趟门真是什么事都要等！如果聪明的国人不被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光，估计GDP早就将美国甩出几条街去了。
上车后我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天河路的酒店地址。没开几步，他居然停车下来，说：“让我再接一个客人，很快的。”然后他就走出车外，去拉客人。我蒙了，在偌大的白云机场，还有这种事？！
他大概也知道我迷糊了，一会儿探头进来解释：“你看，我放空车过来的，九十多块钱呢，不再接一个，不合算。”然后他指给我看前面的计价器，计价器显示九十八块。在铁证如山面前，我感觉不等他再接一个乘客，就是我对不起他，于是也就只能等。我看他问了六个人，说马上开车，要不要搭车，可是都被拒绝。看着他老不得手，我真为他急，恨不得也下车帮他的忙叫上一个人来坐车，这样他可以开车，我也可以早点去酒店休息。这时，后面警察过来，示意要他马上走，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开车。可开了几步，又停车下来拉生意。但是先前那位警察也跟了过来，对他怒目圆瞪，他无可奈何只能开车慢慢离开了机场接载区。离开了接载区，就根本不见了行人，我想他可以死心开车了。但是他边开车边又查看手机。我就又担心，这样分心驾车不是很危险吗？一直到并线上高速，他才放下手机，开始比较用心开车。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实在好奇，就忍不住问：“你刚才那样拉客，能拉到客人吗？”
他回答说：“能拉到客人的。因为不用排队，而且价格也便宜一点，有什么不好？如果没有警察，我准保拉上。”
我又问：“你如果开这么远来机场，觉得亏本，那为什么要开过来？现在是广交会期间，市区应该很忙才对。”
他说：“你不知道现在做生意多难！出租本就不比前几年好做，现在还有滴滴打车，我们简直没有活路。”
“什么是滴滴打车？”我的好奇劲上来。
“你连滴滴打车都不知道？”他显然吃惊得不得了。
“不好意思，真不太了解，只是听说过。”没有办法，我真的就是不知道，只在朋友圈看过滴滴打车这几个字。
“有个公司投资了几十亿，搞了另外一个网上出租车服务。他们让很多有车的人注册入会，成为他们带车的司机，然后让顾客下载他们的叫车软件，用这个软件来叫出租车。刚开始的时候，为拉客户，只要用这个软件叫车，顾客可以享受很多优惠，对注册入会的车主呢，这个公司也给他们高额鼓励。比如一趟生意本是十块，公司贴补四倍，就是车主一趟可以收入四十块。所以很多有车的人争相加入。顾客也喜欢用滴滴，不但有很多折扣券，而且滴滴的车子又新，规定是两年内的新车才能入会。这样一来，对我们出租车的生意影响就非常大。”
“那你们也能加入滴滴吗？”
“我也装了滴滴软件，刚才就查了一下，可是就近叫车的人和你路线相反，没有用。”
“哦。”我这才领悟为什么他上高速前一直看手机。
“原来广州两万部出租车，现在增加了三十万部专车。你想想看，对我们影响大不大？”
“那是影响很大的。虽然那些车都是业余做，就是除以三，也有十万部车加入和你们竞争。”
“你说得没错！他们都是业余，谁愿意买了新车来开出租？他们因为业余，所以没有压力，下班之后有空就做，所以加入的人也多啊。这种额外的收入，用来贴补家用多好。”
这时在一个出口处，有辆车停在路口，好像迷路的样子。
“你看，这辆车就一定是专车。这种司机跟我们根本比不了，他们不熟悉道路，通常莫名其妙在路上停车看地图找路，弄得交通都很乱。而且路上车子一下子多了很多，堵车也严重得很。”
“那么没人管？”
“管什么，这要看老百姓的反应，大家喜欢呢。”
“那么出租车公司没有什么对策？”
“现在很多车空着，没人租！现在拿一辆车比原来便宜多了，但是我每天的成本也要四百元。就是我每天要做四百块的生意，我才保平。”
“那压力很大，很辛苦吧？”
“当然啊，我和另外一个搭档一辆车，他开白天，我开晚上。我每天开十二小时车，而且没有周末。”
“呀，真辛苦！”
“辛苦就算了，但是现在我的收入明显下降了。我还有房贷要还，经济压力非常大。不瞒你说，我老婆还刚提出要和我离婚。这日子简直就没法活了。”
“啊，你妻子也在广州？”我听了大吃一惊，这个司机真遇上麻烦了。
“没有，她带女儿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里？”
“河南。我二十岁到广州来开车，至今十八年了。这么多年来，我每个月都寄五千块给她们。”
“这些钱在河南算大钱吧？”
“当然，我老婆的收入每月才一千多。靠我寄的钱，我们在老家买了两个档口还有一套新房。”
“那她应该为你自豪才行。”
“我父母就说，嫁给我是她的福气。”
“问题是你和妻子一直分居？”
“是，我很少回去，她每年都会来广州。她今年年初来，我给她过生日，花了八千块。”
“给她买礼物？”
“是，买了一个新手机，一个平板电脑，还带她去吃饭，买衣服。”
“那时，你就感觉不到她要离开你？”
“那时她拿到礼物，开心得什么一样。”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离开你呢？”
“没有，光说不想和我过，要离婚。说要带走女儿和拿走房子。我估计她在老家有人了。”
“不过，分居对夫妻总是不大好。”
“我也不想分居，不都为了这个家庭？”
“少买一套房不就好了？不用为了买几套房子而常年分居吧？钱赚了，感情远了，也不值。”
“这位大姐，现在在国内，谁不拼个几套房，没房也没面子啊。就这样，她不是还嫌我钱少吗？”我不大喜欢他叫我大姐，就像不喜欢《牡丹亭》的柳梦梅叫丽娘姐姐。
“我跟她可是初中同学，很有感情基础的。我为她、为女儿才这么努力工作。我开了十几年夜班出租车，也就是十几年没见过太阳，每天开十二小时的车。昨天白班的人交车早，我开了十四小时的车，开到都有了幻觉，觉得面前有个人，还真是一个人，幸亏他跑得快，否则真就撞上了。晚上爬楼梯腿都打颤啊。我是多爱干净的一个人，昨晚实在太累了，回到家倒头就睡了，都没洗漱。我累死累活的，她就这样要带走女儿和房子？让我辛苦十八年，一无所有？你说这世界对我公平吗？如果真到那一步，我马上上山当和尚去。”
“你还是和她好好谈谈吧。”虽然我觉得可能没有用了。十八年的分居也不只是一个空洞的两地分隔的距离概念，里面一定有很多生活的细节，很多心灵的寂寞，很多情感的细微转折，慢慢在其中积聚和演变，哪里又是几句话说得尽、挽得回的呢！
“她现在根本不想和我说话。没说几句，就说就这样吧，就要挂电话。以前可不是这样，她总是有很多话和我说。女儿做了什么有趣的事，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啊，房子的装修要用什么材料啊。反正什么都和我讲。最近可是没话讲了。结婚这么多年，她的每一个语调每一个叹气，我都能辨别得出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然后是沉默，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在想衡量一个女人爱谁其实也很简单。女人成天想跟谁唠叨，就是心在谁那里。看来她是不爱他的了，很残酷的一个结论。
“烦死了，我要抽根烟。可以吗？”他开始在胸前口袋里摸索。
“可以，你抽吧。”
他打开窗户，烟叼在嘴里，右手在车子档位处的凹槽里摸索打火机。
“我明明把打火机放在这里的，这两天怎么尽倒霉！”
我赶紧帮他找，在几张纸片之下，我找到了打火机，递给他。他点起烟，深深吸一口，对窗外吐烟圈。我匆匆观察了他一下，短发，脸色白净，戴副眼镜，看起来年轻斯文。我无法不对他心生恻隐。
“你看看我的衣服，我都几年没买过新衣服了。可是对她们，我就不同，我要她们买好的，用好的。我女儿可都是名牌的衣服，没穿几次就送人，人家抢着要啊。”我瞟了一眼他的蓝色短袖衬衫，是，颜色都发白了，领口也起毛了。
“女儿和你亲吗？”我很好奇他女儿长什么样，想他女儿一定又娇气又漂亮。
“女儿和我亲，可是怎么比得过她妈十三年陪着她长大。她说让女儿自己选择要跟谁。你看，她居然这样说！”
“我说要不你最近回老家一趟，和她谈谈，或许就好了。”无论如何，我觉得他回趟老家，总是有必要。
“唉，我也担不起不上班的损失啊。本来想着我再做两年，我们就可以把房屋贷款都还了，再买辆车，我就回老家了。那两个档口我租出去，有个三千块收入，我再开开车，弄个两千块收入，没事的时候呢，陪父母风风光光喝喝茶。这日子想想也不错，只要再两年，多有希望啊！”
“你把这打算跟她讲了吗？”我觉得那真是不错的未来，男人衣锦还乡，与家人团聚，从此衣食无忧。
“讲了，先前她听了很开心，现在她不在乎了。所以我估计她有人了。其实要出轨，现在的世道是分分钟的事。关键是心。一个男人，钱放在哪里，心就在哪里。你看我的钱可都寄给了她。我的房间里有个抽屉，里面放满了汇款单。”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抽屉汇款单的画面。那白花花一堆的纸片里，深埋着什么？深埋着这个男人对家庭的爱和责任，深埋着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尊严和生活的全部意义。
“她如果离开我，她会后悔的。只有我当她是个宝啊。她可能觉得我赚得少了，想着人家几百万几千万的。”
我忍不住说：“一个女人真不能这么想。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修为，凭什么人家几千万几亿身家的人会看上你呀，自己几斤几两有什么样的人生要自己掂量清楚才不会攀比得那么累。”
“是，她就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抽完了烟，关上车窗，又叹了口气。
我心里想：男人的钱放在哪里，愿不愿为女人花钱，的确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但是却不可以单单用花钱的数量来衡量，而是要看他花的钱和他的钱袋里总数的比例。如果一个男人口袋里只有一百块，而那一百块他都愿意交给一个女人，那他就是完全爱这个女人的。这种想法太物质，但是最近我一直这么想。
“我朋友都劝我，说如果真要离婚，要让她净身出户，女儿留下，房子留下。到法院只要看看我那么多汇款单，大家就会支持我。是不是？”
“是，大家都会看到你的责任心。但是希望不要走到这一步吧，你还是要和她好好谈一谈，搂她在怀里，和她好好谈。任何时候，女人都喜欢被温柔对待。女人大多数也都善良。”我和他萍水相逢，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帮助，只能这样安慰他。
五十分钟的路程感觉很快。出租车很快到了酒店门口，还没停下来，就有人挥手叫车。我觉得释然，至少他马上又有了乘客，不用在夜色中开空车了。
到酒店，安顿好之后，因为时差，反正也睡不着，我就把这段经历一口气写下来。写完差不多是凌晨四点，我从窗户看外面的广州城，夜色中高楼林立，屋瓦森严。楼顶的闪光灯闪烁着冷峻的白光，像守夜的警犬，守着整个笼罩在黑色中的城市的呼吸睡眠。隐隐地，我听见穿行在钢筋水泥中沉滞的车流的声音，是夜行的出租车的车轮滚过城市道路的声音，他们来自这座城市的地层深处，和珠江一样，常年川流不息，追随着时代的脉动。
在这样的夜色里，非常偶然地，我听到其中的一股叹息，那么无奈又伤痛。我虽然是一个过客，但我突然觉得我开始了解了一点广州，甚至了解了一点物质生活高速发展的，我阔别很久了的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