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你的珍宝

哪里有你的珍宝

偶然兴至,翻尼采的书,一本叫作《快乐的智慧》的尼采精品集。里面的第一部分标题为《看哪,这人》——自述,然后接下来,这部分的小标题是《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好书》《为什么我是命运》。

这些狂妄的标题把我吓一跳,心想怪不得大家说他是疯子。但是慢慢看下去,觉得他的文才和心力,特别是心力确实是在很高处遨游。他说:“我追求被禁止的东西。有一天我的哲学将以此为标志征服天下,因为,从原则上来讲,人们一向禁锢的东西不外是真理。”

这样的话说出来也算得上力拔山兮气盖世!他说被禁止的东西常常是真理,而他的理想正是追求被禁止的东西。所以他就有魄力写文章来说:我为什么这样智慧,这样聪明。如果不敢这样说,那他恐怕也就不是尼采了!

他在三十六岁时生病了,于是无法执教而从大学离职。大家都以为他得的是神经病,一个医生把他当神经病治疗很长的时间。到最后,医生对他说:“不,不是你神经有问题,而是我本人太神经质了。”你看,这就是把伟大的思想家当成神经病的后果。

他在《论道德的谱系》前言中说到一句俗语:“哪里有你的珍宝,哪里也便有你的心。”一看到这句话,觉得像电闪雷鸣一般,心中某片旷野突然被照亮了。那天晚上差点不想睡了,要把心里的感触立刻写下来。

在这句话里,他所指的珍宝一定是个暗喻,是心爱之物的代名词吧。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东西,爱一个人,那么你的心就会向往他、关切他、跟随他。这句话一下子为我解答了很多疑惑。

最近一直在琢磨一个中学同学(外号洪七公)着迷于四处游走,浪迹天涯这件事。照常理,他日子过得好端端的,事业不错,家庭也和睦,又没什么淘金考古的使命,今天去云南,明天去西藏,成天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地在外走什么呢?

现在我就想啊,人还真是千差万别的。有些人,就是能够安于每天周而复始的生活,周围的一切都因为重复而熟悉到那么一种程度,即便喝醉了酒,眼睛闭着都能找到家门,还能顺利地摸到自己的床上睡下,这样的生活太简单,太笃定,所以也很棒。记得昆德拉也说,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看到是昆德拉在讲此话,当时是大吃一惊的,但是也想得过来,就是说规律的不断重复的生活也可以不乏幸福感的。

但是另外有些人可能就不是这样了,每天太规律的社会性群居生活可能会对他们造成很深的禁锢感。也就是说,对这些心灵,户外的时换时新的广阔天地中一定有什么更为珍贵的东西存在。我无法真切体会那些珍贵的东西,但是我想,步行于崇山峻岭之中,我们的四肢是不是可以和大自然的脉动更为亲近?被俗世的生活所压抑的灵魂是否可以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得到安顿?更不要讲清新的空气,辽阔的视野,优美的风景。刮风下雨、风餐露宿算什么呢?苍穹下自有他们的珍宝,他们行走在接近他们的至宝的路上,所以乾坤朗朗,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久前,了解到一个朋友的先生喜欢拍摄天空星河。以前一直听朋友抱怨她家的那位把时间、精力、钱财都花在买器材和拍照上了。有时候为了拍几张极光和流星雨的照片,千里迢迢开车出去,守候整整一个晚上,不过要抓住瞬间的闪光。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也不以为然。但是我最近看到了他拍摄的极光和流星雨的照片,确有一种异样神秘又震慑的美。再看他专业地在预报极光强度、时间地点,倒很是肃然起敬起来。他原来是温哥华有名的星空摄影师、大名鼎鼎的大杨。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在苍穹中找到了他的珍宝,所以他倾心凝望。驱车千里,熬几个夜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的心安睡在星空之下。

他引用过康德的话:“世上有两样东西最能撼动人心,并且愈审视愈添敬畏——头上的璀璨星空和心里的道德法则。”这句话用在这里刚好。

最近还认识一个叫飞Man的“野人”,只是这名字就够怪的,中文和英文夹杂着用。通常为了押韵,中文歌词里要借用一下英文,这个我懂,但是我不懂这名字要押谁的韵。

据说他卖掉了温哥华的房子去加勒比海买了一条船屋,夏天就在那里冲浪,然后冬天去北极玩雪看极光。打着领带正儿八经上班的事他一样都不会,但是打猎、冲浪、滑雪、风筝、冲浪,他样样精通。几年前在玩风筝冲浪时他从空中跌入水面,左耳听力受损。但是这丝毫没有减弱他玩风筝冲浪的热情。他说都市的生活让他害怕,他只喜欢户外生活。我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认识过这种人,这种人对我来说只能存在于小说里。

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户外他到底找到了什么让他如此坚决地逃离都市?不久前,看到他的一个为北极地区原住民募捐的活动文案,其中一句话一直在耳边回响:“我想为生活在地球边缘艰苦环境下的部落群体做点事,想帮助他们中有听力障碍的人听到鸟的歌唱,风吹过树梢的美妙声音。”对,也许就是这鸟的歌唱,风吹过树梢的美妙声音,将他安顿,我想。

上周末,阴天微寒,我去爬山。在山中,我听到了清脆啁啾的鸟鸣,那声音在空谷中脆生生的,那么孤单而又离我那么近,我觉得它一定是在设法告诉我什么。这么一想,让我觉得特别动心,于是我就站在那里聆听。这时突然下起了雨,于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听到了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先是一滴雨打在一片叶子上,像一声怯怯的“Hello”,后来就是几滴雨打到几片叶子上,像有人轻声地回应,后来窸窸窣窣地,很多细雨打到很多叶子上,于是整个树林开始窃窃私语。后来,世界在雨中全面混响,像交响乐一般。我呆了,一切是那么和谐,那么轻柔,心都要化掉一般。

我猛然领会到约翰·麦奎尔博士在《失落的本质》里陈述的意思:大自然存在完美的和谐平衡,也会呈现完美的精神教堂。我们社会化和文明化的过程将我们和大自然的连接分离,将我们和我们的原始的内在感知(就是第六感)疏离,时间久了,我们变得麻木,变得不容易感觉内在的幸福。我们要找回失落的原始的幸福,就是要消除我们的意识和我们内在感知之间的屏障,要听到第六感的声音。

而这纯粹的鸟鸣、雨打树叶的声音、风吹树梢的声响正是为我们打开了通往自己内心感知的道路,让我们和大自然重归于好,让我们再做回大自然的赤子,于是我们成为了一个更宏观的自己,于是我们感到宏大的幸福。

正是这样的,飞man用他的第六感在自然的怀抱中,找到了宏大的幸福。他除了听到鸟鸣、风声、雨声,想来他还听到了我所不知道的波浪中海水翻腾的声响,树林里野兽疾奔的声响,那些都是内心单纯幸福感的取之不尽的源泉,都是让自己和世界和宇宙相连的能量之线。是不是这些就是他的珍宝,所以他把他的心全然放置于大自然之中?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然后,我花了些时间想了想自己的生活。可能过于自以为是,老觉得自己能干好很多事,所以这也忙那也忙,所以能剩下来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了。所以在那样宝贵的时间里,我极为吝啬。我极疏于交际,极懒于购物,极怕热闹,我最想最想做的事便是抱一本好书在手里,一行一行地读来。现在我知道了,我是在书中找到了我的珍宝。那么珍宝是什么?想来不过是一种很私密的内心感受,是懂得另外一个灵魂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懂得了的圆满感受,是一种心灵世界里雨打树叶的和谐混响。

我也经常熬夜看书啊,可能是寻宝这件事太重要了,熬几个夜,黑眼圈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灵魂安顿好了之后,我甚至觉得衰老、死亡都不那么可怕了。

于是我在想,那个爱流浪的洪七公、那个爱星空的大杨和那个爱野外的飞man,其实他们一点都不奇怪,他们是否只是在找到了他们的珍宝之后走得比常人更坚定?在行走山水、凝望天空和博弈于山林河海之际,他们是否也找到了内心的圆满感受?所以身体的疲劳,那些皮肉之苦都不觉得苦。

谁唱过一首歌,有句歌词是:“爱我,非你莫属,也许还会哭,但是那个人是你,所以不怕苦。”好像是一样的道理。

生活里面还有很多的珍宝,比如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想他在干什么,他好吗,累了吗?他想不想你?比如你爱上画画、音乐,你一有空就想画几笔,弹几曲,唱两句。比如你爱上做股票,就很关心财经新闻和市场动态,分享的文章都关于股票。甚至你爱上玩游戏,有空就杀一轮。每个人一定有或想要有他特定的珍宝,所以我们总在忙碌,总在寻找。但是重要的是你要能确定它是你的珍宝,很简单的一个标准就是你愿不愿为它吃很多苦,即使为它受苦你也不觉得苦。如果这个确定了,那么就要勇敢上路,就要放上你的一颗心勇敢前行。不要说你没时间,不要说你有拖累,那些都是借口,只能说明它根本就不是你的珍宝。真希望每个人都好运气,能找到自己的珍宝,于是也就找到了灵魂的归宿。所谓老有所依,依什么,我以为无非就是你的精神珍宝,你灵魂的归宿!

写到这里,惊讶地发现,尼采的一句话,居然让我想出这么多来!所以下一回,我也要写文章来说说:我为什么这样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