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重逢的渴望
几年前一本接一本看了米兰·昆德拉的很多书。在书中他陈述了很多深具哲学意味的命题和概念。当初可能就没看得很懂，所以当放下书，多年后已经忘记了语境和论证过程之后，当那些概念冷不丁地冒出来的时候，感觉干巴巴的，很让我费解。比如他说，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什么意思呢？我就很不明白。照我想来，“重复”是个消极的词，它的潜台词就是厌倦。一种食物重复吃，就会腻味，我女儿就常常抱怨天天吃米饭。一份工作重复做，就会想逃避，同事就常常抱怨天天要上班。一个地方重复待着，就会想远游，有朋友就常常要旅行。一种人生仿佛能看到退休看到老，就想着变迁，我就是这样才移民了温哥华。所以，对“重复”怎么会渴望，渴望重复又怎么会幸福呢？
在外出差了三星期，回到温哥华。第二天是星期六，要送女儿去画画。我自告奋勇，因为我一直喜欢张老师那里鳟鱼湖的风景，每周去一次，成了一种习惯。中断了几周后，就很想去看看那里的景象现在变成怎样了。
外面下着雨，整个湖区没有什么人。我撑着伞，在细雨中独自行走。湖岸草地上，一树一树的秋天色彩：杨柳青绿、枫叶猩红，还有在这两色之间蜕变中的黄色、橙色、橘色、金色，它们互不干扰又交相辉映。落叶缤缤纷纷洒了满地，却没有丝毫肃杀之气。它们不惊不慌地一叶挨着一叶，经受着雨水的拍打，笃定地像女人在做面部保养。我不由得惊叹一声：“好美啊！”那一声自言自语般的轻叹倒把自己吓一跳，仿佛是一壶水沸了，水扑出来那一刹那。那时候我明确知道是水漾出来了，是美溢出来了，是幸福满载了。于是昆德拉的话自己来到耳边，他说，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那一刻我顿悟：因为重返鳟鱼湖，我得以和它的美重逢，这让我感觉到了幸福。
一旦心中的谜团被打开，接下来的推论就变得非常容易。我想昆德拉在这里讲的幸福是对故地重游的渴望，对珍馐重享的渴望，对故人重逢的渴望，对往日重现的渴望。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中文的翻译需要稍作改动，应将此句改为“幸福是对重逢的渴望”，可能会更妥当一些。什么时候要找出原版的英文再来读一读。
我们喜欢一个地方，便渴望重游。前年带女儿去坐去阿拉斯加的游轮。两周游轮假期结束，最后要下船的时候，小女安娜对我说：“我们下次再来好吗？”我说：“我们会去别的地方，不会再来阿拉斯加了吧。”可是安娜坚定地望着我，说：“不，还要来这里，好不好？”她的眼光如此坚定和执拗，我知道她又给某种魔力魇住了，这不是第一次她让我承诺下次再来，以前去拉斯维加斯她也这样子让我承诺。我只能迁就她说：“好。”现在想来，她的执拗是因为旅程让她觉得快乐和幸福，于是她的幼小心灵产生了对重游的渴望，也就是对幸福的强烈渴望。
我们喜欢吃一样东西，便会希望再次吃到它。在温哥华十几年，我就一直遗憾吃不到在国内吃的油条。温哥华当然也有卖油条的店家，而且越来越多，超市里也有速冻的油条，但无论如何都不是过去的油条的味道。细想来，我们哪里是喜欢重复一种食物？其实我们是喜欢回味一种喜欢的味道。我喜欢油条的松、脆、酥、软以及它的香味，但是除了这些，还有那口煎出它来的大铁锅，那对夹出它来的长筷子，还有那条故乡的巷子，还有那个故乡的清晨的样子，还有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气息，统统这些才完整地构成了油条的味道。当我渴望再次吃到油条的时候，我渴望的是重新回味它所携带的过往的一切回忆。上次回国，一大清早我就兴致勃勃排队买油条。排在队里，我欣喜地东张西望。看着熙攘的车水马龙，听着熟悉的乡音，闻着那股浑浊的油味，我觉得很满足，甚至可以算作幸福，因为我正在和旧味道重逢，和故乡重逢。刚到温哥华，我就又开始渴望它了。
我们喜欢过一个人，便会希望再次遇见他。他也许是童年的玩伴、学校的同学、族系的亲戚、邻居的姐妹或者过去的恋人。我们想知道他们的近况，想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但是应该还不止这些，我们在想念他们的时候不也同时在想念那时候的自己？我们或许想借着他们，想和过去有他们在身旁的时光重逢，和自己的童年重逢，和自己的青春重逢。
我一直记得有人跟我讲过一件有趣的心事。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在村里插队的一个城里来的姑娘，还给她写过情书。但是那个姑娘从未给过他任何回复。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年过半百了，他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他说很想再见她一面，还要当面问问她有没有收到他的情书，为什么当初不给他回信。这个情结我觉得非常非常有趣。我想，那位姑娘现在一定半老徐娘，风韵不再了，但是这根本不重要，而且根本不是重点！他岂止是对那位姑娘仍旧情有独钟？他更是对他当年的岁月耿耿于怀，对当年那个情窦初开的自己耿耿于怀吧？！让我们渴望与故人重逢的正是这种综合性的东西。这样的重逢才值得期待，值得神往，才能让人心生幸福。
我们喜欢过某段日子，便希望可以重来一次。或许是小时候和外婆在一起的任性的日子，或是读书时代暗恋着某人虚度的日子，或许是和爱人一起蜗居的日子。我们常常说过去的好时光，我们重来一次多好！这样的时光里面有什么让我们牵挂？我想因为里面有爱的热情或者有被爱的慵懒，有理想的荣光或者有追求理想的热血。我想起一个朋友跟我讲，他好怀念年轻时北漂的日子。那时候他在北京进修英语准备出国留学，他遇到了也到北京但在另一所学校修改论文和准备答辩的她。每天下午下课后他坐一小时的公共汽车去看她，和她一起吃饭聊天，再搭末班车回学校。他那时候多么精力充沛啊！他有强健的臂膀，有力的心跳，每一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气。那个时候，他的事业和爱情都刚要开始。听听都让人醉！所以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那段有爱有勇气的日子。在二十年之后，幸福就变成对那种往日重现的渴望。
我中学时代的偶像冰糖美人留言说：“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就凭这句话，她还是可以当我的偶像。
写到这里，文章可以结尾，我们要说再见。然后觉得“再见”这个词也是同样有趣！我们明明是要告别，但不说告别，却说再见，这是一种对再见到你的期许。原来我们早就在播种希望，在播种幸福的种子。
昆德拉就是这样的人，他说的一句话要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来琢磨，而且要花几年时间来领悟，但是我又是喜欢这样的。而且还要感谢昆德拉，他让我领悟了幸福的那么多种样子：幸福是故地重游，幸福是珍馐重享，幸福是故人重逢，幸福是往日重现，幸福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