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和远方
如果我告诉你,有个人,我从没见过,只是浏览他微信的朋友圈,然后在微信里聊过几句,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他几个世纪。我不但很有把握可以为他写部小说,而且可以写好他,你信不信?不信没关系,那个人便是飞Man!
某一天,我正昏天黑地地忙。突然收到他的微信:“姑娘,空吗?”在俗事的雾霭里,那一声姑娘,霹雳一般惊醒了忙碌中人!让我猛然想到紫鹃知心知肺对黛玉的一声呼唤:“姑娘,夜深了。”然后我回复:“空的。这个周末,我们设计一场偶遇吧。”
于是在他曾念叨过的那家咖啡厅,我拿了一本《与狼共舞》(我的接头暗号——一本我正在看的书)等他。他开着他的湖蓝色打开了顶棚的甲壳虫(他的接头暗号——一部他极其钟爱的老爷车)前来。正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和装束:匀称健硕的身材,穿着一条带洞牛仔裤;一件粉红色背心,双臂裸露;戴一副宽大的雷朋太阳眼镜,看起来年轻、不羁而帅气。一个理想的电影主人公的样子!我想这也是他自己心中暗暗追求的戏剧化的效果吧。
他一开口说你好,我吃了一惊。和他铮铮铁骨的英雄气概相距甚远的是,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暖和轻柔,仿佛同这周遭的咖啡味道一样,能将任何一块饼干都瞬间融化掉。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未被人如此温柔地对待过,这让我顿觉窘迫。
“和你想象中的样子不一样吧?通常大家都觉得搞户外的人很脏。”他显然自信满满,还有些小得意。
“我没看到过你玩泥巴的照片,而且我的想象力大概也不够,所以觉得你依然像一首诗。”
他笑着喝口咖啡。我笑着喝口茶。
为了填充空气中的空白,我说:“我们像采访一样地来交谈吧。”
他的眼睛从桌子对面一本正经地专注地看过来:“好。但你不会用录音笔吧?那个东西让我害怕。”
我也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要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飞Man,我是将要大名鼎鼎的子衿,我们之间需要录音笔吗?”
然后我们会心一笑。我们之间就是这么默契,开着玩笑,却可以讲些话直达心底。
“告诉我你最近在忙什么吧?”我问。
“从黄刀回来一个月,天天忙。好多应酬啊,忙得我都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跟很多人会面,从政的经商的都有,而且都要西装革履。”他歪着头,有点卖弄有点无奈。
“他们找你干什么,你见他们又干什么呢?”我不懂一个投身户外运动的人,怎么会和政界商界有关联。
“谈合作呀!他们要和我一起开发旅游资源,我呢,也可以争取为原住民拉点赞助,做点事。”
说到这里,要稍稍停一停。我知道他一直想以他的血肉之躯为原住民做点什么。其中的原因应该是多重而复杂的,以后要让小说来细细剖析给你听。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原住民牵动了他的故乡情结。他本是内蒙古人,原名青格勒,就是开心、欢快、幸福的意思。我喜欢那个名字,私下里我就叫他青格勒,因为青格勒让我觉得像情郎,而飞Man只能是侠客。
他在八年前移民来到加拿大。在黄刀他接触了很多原住民。这样一个保持着原始部落文化的群体,让他觉得亲近,但是他们的日渐衰落,又让他觉得揪心。他想帮助他们,让他们生活得快乐,就像要帮助自己的兄弟。他的目的其实就那么简单,简单但热切。
“说真的,我一直不知道在城市里你有什么事好做。但你这样说我有点懂了。帮助你的原住民兄弟,这大概也是你愿意混迹在城市的原因吧。”
“是啊,城市让我觉得不自在。身在城市中的每一天,我的内心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撕咬,催我赶快上路,催我赶快回到我的丛林、高山和大海中去。我属于户外,属于远方。”他像个孩子边说边低下头。如果脚下有小石子,他定会踢石子。
“我看过杂志上一篇报道你走偏锋的文章。说你夏天在加勒比海冲浪,冬天在黄刀风筝滑雪,其他时间也都在打猎、徒步、玩独木舟、登山或者钓鱼?”
“是的,我把自己全然地交付给户外,交付给大自然。我的汗水都流在山上和海里了。”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清澈的光芒。
“你才是个真正的诗人,而且是极具行动力的诗人。”
“我有自由的灵魂。我必须跟随我的内心。”他对我挤挤眼睛,用手指在空中画颗心。
“那么,灵魂自由的诗人,你觉得现在的你幸福吗?”
“告诉我什么是幸福?”他立刻沉下脸,反击。
“比如说世俗的荣华富贵、儿女情长,你不留恋?”这个问题,我想问他很久,像个难解但是又极具诱惑力的谜,一直卡在我心里。
“我应该算有过小富贵、小辉煌。我有过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事业,也曾呼朋唤友,意气风发。我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十三年,一个女人。”我闭气凝神,我闻到了精彩的小说气息。
“那种感觉不好吗?”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曾经觉得好,但最终都是虚妄。”他清澈的眼睛里突然飘过一片阴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疲惫的样子。
突然,他果断地摆摆头:“不提这个了。”
我觉得小失望,因为音乐停顿在最美好的华章即将开始之际。但是也好,把精彩的部分留给小说吧。
“你继续采访吧。”他调皮地笑笑。
“是,采访就是采访,怎么可以变成打探隐私?你我都是诗人,所以我们还是谈诗和远方。”
“是,我们谈诗和远方。”
“我一直在琢磨你到底在户外发现了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让你着迷到不想回头?你说的最有诗意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就是‘听到风吹树梢的声音’。那句话似乎引领我理解你在大自然中发现的所有微妙的美和诗意。”
“你说来听听。”他挑起眉头算是鼓励我。
“比如打猎,你守候林间,会不会听到树林中野兽疾奔身体擦过树枝、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比如钓鱼,你守候鱼竿,会不会听到鱼儿小心翼翼拨开水流、靠近诱饵的声音?比如冲浪,你飞身而起,会不会听见海浪轰鸣像在为你喝彩的声音?比如徒步,山中刚好雨霁,你会不会听到水滴和水滴交谈的声音?”这些都是萦绕在我脑中很久了的美妙感受,我一口气讲出几个来。
“你描绘得那么有诗意!”他轻吹了一个口哨。
“这只是听觉,我还没给你描绘视觉、触觉和综合感觉。比如看北极光,你看到的难道仅仅是光?难道不是一个妖媚的舞女在跳一支绝望的临终的独舞?告诉你吧,我最喜欢看你在朋友圈分享的你在极光下的那张裸体照片。知道我在其中看到什么?”
他看着我,装出一副极度惊讶的表情。
我也故意停顿了片刻才说:“我看到的是,你背对我们,打开双臂,对那个舞精灵的绝望追慕。可惜你再多情,人家也根本不理你!”
“你说我是个被抛弃的追慕者?”他耸耸肩。
“是的,一场无望的人神之恋!但是说回来,在极光群里,在那么多人和极光的合影中,唯独你的那张天衣无缝,因为你和极光是浑然一体的。别人的都让我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他手托下巴,想了很多一会儿,然后说:“我非常非常欣赏你独特的艺术悟性。但是说真的,诗人,你有个硬伤。知道是什么?”
“什么?”
“因为你只是足不出户地在屋子里空想,你并不了解真实的远方。我走了那么多那么远的路,可我感受得更多的却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在蛮荒的远离文明世界的户外,除了几件防身的东西,我基本一无所有,但是却让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富有。你看,群山在我脚下,河流在我脚下,狂风是我的斗篷,飞雪是我的毛毯,野莓是我的早餐,野兔是我的晚餐。所以,我什么都没有,但我拥有全世界。”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那份光亮仿佛把我都照亮了。
“但在严酷的户外世界,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身体上的冲击。重要的是它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且充满热情和力量。行动和受苦让我觉得我活着!”我力图插话,因为这句话我刚好知道,是卡缪的。卡缪的原话是:“行动、爱和受苦让我觉得活着。”他忘了其中的“爱”。但是他显得咄咄逼人,他的思绪像洪水一样奔腾,任何想围堵他的礁石都会被他撞得粉碎,所以我只是倾听。
“回想起来最让我觉得振奋的,是我绝处逢生的本领。好几次我都命悬一线,可是在那些瞬间,我清楚地看到我是那么想活下来,是必须要活下来的信念拯救了我!是信念让我向死而生。
“诗人,让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聪明你就厉害了。其实比智慧更强大的是信念,信念主导人生,这话我信。成吉思汗一生中四次差点饿死,三次被追杀差点亡命,三次众叛亲离,两次全军覆没,但是每次他都在绝境中爆发疯狂的斗志,卷土重来,最后成为一代天骄。”他仿佛在挥写刚劲的狂草,让对面的我感觉到气韵流动。
“我给你讲苍白的美学,你在给我讲深刻的哲学?”我说,但差不多是说给我自己听。
他从他远方的激情里回过神了,眯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在讲生活态度和信仰。”
我突然有所悟:“我其实一直不懂到底什么是远方。现在我想,远方是否可以被诠释为某种生活态度和信仰?”
“对,这样的诠释很棒!远方不光只是物理概念,它更是一种精神。所以精确来讲,你是诗,我是远方。”
我们彼此哈哈大笑。
时间的流动其实是看得见的,它以一杯咖啡、一杯茶不断地从满到浅的变化来指示。他说四点他还有一个别的约会,要带一个朋友去划船。他问要不要送我,我说我要留下来回味我们的谈话余温。
他发动他的甲壳虫,于是隔窗传过来拖拉机一般笨重的发动机的啪啪声。在很多行人注视的目光下,沿着罗布森大街,他缓缓离开。可以想象吹过老爷车的敞篷、掠过他双耳的,应该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战后遗风,坐在敞篷车里、徜徉在街道上的是战后贪图片刻逍遥的曾经威猛的勇士。
他走远了,我拿起《与狼共舞》也准备离开。脑子里突然闪现骑着黄骠马飞驰的邓巴中尉的样子。在遥远的赛奇威克边寨,穿着骨管胸甲的邓巴中尉策马扬鞭,他的身后追随着的是一个迷失在蛮荒年代、迷失在异乡的当代女子,他的身后还跟随着科曼奇部落浩浩荡荡的迁徙马队。当然,他的身后,还有一望无际的在草原上翻滚着的波涛般的草浪,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