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只道是平常
因为《北京遇上西雅图2》的电影,她去看了《查令十字街84号》的书。
看了也就看了,根本就没看出什么好来。不过就是汉芙小姐要找几本书,写信到一家二手书店去问询,书店的经理弗兰克想办法找到并寄给她。后来她一直找书,他一直寄,他们便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书信往来。书信不过就是聊几本书,再叙叙家常,后来弗兰克死了,通信中断,汉芙将书信汇集成这本书。整本书,零零碎碎的,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没有什么精彩的情思或者让人过目不忘的文字。倒是书中附带的别册,读起来更有意趣,感觉评论比原著写得更好。
晚上很晚了,她在看书,突然收到他的短信,说:“明天我要去澳洲了,估计要半年后才回来。”
她顿时觉得呆了。怎么这么突然来道别,而且这么长的别离?
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她也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太晚了,就彼此道晚安,像他们以前所有的日子道晚安一样。不同的是这一回,他叮咛她要保重,并多送了一个表情——一束盛大的玫瑰。
她觉得好没劲,放下书,关了灯就躺下了。可是情感的潮水却突然风起云涌一般拍打上来,让她顿时泪如雨下。
认识他多久了?四年?五年?因为喜欢读她的文字,他在微信中添加她成为好友,然后他们有互动。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是他们至今从未谋面。
我们聊过些什么?在黑暗中,她努力回忆。
他们聊诗词。她记得他说他最喜欢苏东坡,特别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双草鞋,一根竹杖,无拘无束,满怀的豪情。
而她是喜欢李清照的,比如:“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排人字雁,一座小楼,一个洒满银辉的天空,满腔的惆怅。
他们也常常拍些照,配上诗词,发给对方。他拍落花,配的诗是辛弃疾的“惜春长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说的是惜花的情愫。她也拍落花,她配的是陆游的“一片落花无觅处,只教芳草管闲愁”。说的是闲愁。
他们聊书,比如《牡丹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异乡人》《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他们都曾看不下去放下过,于是约了又一起重读。
他告诉她,他非常喜欢萧红的文字,更怜惜萧红的遭遇。说萧红这么有才,但是感情生活却如此波折。因为他这一说,她去看了萧红的作品,看完写下《寂寞萧红》,他赞叹不已,说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拍了一封萧红在日本的时候写给萧军的信给她看。信中,萧红称萧军三郎,说她写了四封信,他才回一封,说她到日本还没坐过车,没吃过冰激凌,但是一个星期写了三万字云云。她回复他:“这样的信,根本看不出好来。字写得不美,思路也乱乱的,什么鸡毛蒜皮。”
他说:“不是这样看的。这样的遗迹,可以唤起我们对那时候整个时代的回忆,那时的风土人情,很多欲说还休的情感,还有很多东西。”
他这么说,她不吭声了。
她开始练习写毛笔字的时候,常常给他发个一字半词,才知道他在书法上也小有造诣。有一次她问道:“我为什么写不出很细的线,是不是我的毛笔有问题?”他回复说在行书和草书中,这叫游丝,要写多了写熟了才能做到。她差点要羞死,于是又不吱声了。
他们聊茶。他说他更喜欢白茶,而她喜欢绿茶。常常,他泡了一壶茶,给她发个照片,好像邀了她一起喝茶一般。
这些都很平常,他们还聊过什么?泪眼婆娑的她,觉得他们之间不止这些。
他们聊一点点个人生活。他曾是商学院的教授。在三十几岁最风华正茂的时候,离了婚,辞了职,带着幼女来到北京,另成了家,开始经商,和朋友做酒店,一做二十几年。
她呢,二十几岁随丈夫移民温哥华,在温哥华待了十几年,儿女双全之后,一直做地产经纪,十几年前回到北京,开过美容院,开了又关了。她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看书,这几年就歇在家里看书和码文字。
关于个人生活,他们聊到这里即止,谁都没有进一步地询问更多,因为大概都觉得足够。都是历经了半辈子的风雨长成的生命树,动用了半辈子的气力建筑的个人生活大厦,怎么可以轻易去动摇、搬动和损毁?
偶然,他给她发短信说他心里不痛快,她说:“那我陪你说说话吧。说话不说话都可以,反正,我在。”
偶尔,她也发短信给他,说觉得不开心,他说:“那我来沏壶茶吧。喝不喝都可以,反正,茶在。”
只有一次他说:“何当共剪西窗烛?我想要见见你。”他呀,搬出李商隐的陈词滥调。
她说:“不用了,这样的收梢最好。”她拿起张爱玲的悲观腔调。
而他们,果真就是从未相见。
距离对我们没有意义,因为近在咫尺也不相见,那么这番他远行,我为什么要哭?我们之间到底有些什么,让人如此悲伤?她不能停下她的追问。
黑暗中,她蓦然想起了《查令十字街84号》。汉芙和弗兰克之间也没什么,只是谈谈书,聊一些简单的家常。他们谁都没有说过一个爱字,甚至都没流露过思念之情,更不要说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可是他们之间具备了爱情的诸多关键要素,比如相同的性情和趣味,比如互相的理解,比如觉得互相的心灵依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投意合。
按照常理,这朵爱的花蕾是否应该开出鲜艳的花来?但是他们都是如此理智和懂事。一个有家室,一个不能离开她的安身立命之所。他们只能尊重现状,尊重对方,唯有互相遥望,默契地呵护这朵爱的花苞,二十年之久。和现在人的任性、冲动不同,他们懂得守望。这也正是汉芙和弗兰克的高贵所在。或者,我们何必称这种感情为爱情,只说深厚情意也很好。
她觉得释然,原来是她尊重他,他也尊重她,他们也是何等懂得守望。这种深情厚意也是一生中的至宝,弥足珍贵。
赫曼·赫塞写《生命之歌》。主人公库恩对歌特罗德一见钟情,但是他感觉到她只爱他的音乐,不爱他这个人,所以他没有把他的爱弄得震天响,他没有惊动她。他深藏他的痛苦和爱,一直默默地守望她,直到他们生命的尽头。
这样的感情当然让人唏嘘,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勇敢地奔赴一场爱情自然感天动地,但柔弱的爱情守望也自有它的含蓄和矜持所在。
她最喜欢张爱玲的《爱》。一个故事才用了几句话,平淡得像吐了一口气。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后院遇到了对门的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立在那里,对她说了一声:“你也在这里吗?”后来,这两人就各奔东西。在以后的几十年,她经历了多少波折,但还常常念起那句话:“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说爱情也不过如此。
萧红给三郎的信,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她是爱他的,但她知道他已经不爱她了,所以她写了四封信,他才回一封。可是怎么办呢,她不能也不愿意没有尊严地秾词艳句去哀求,那就只能谈谈天气,谈谈冰激凌了。
但是要说写爱的怅惘,还是纳兰容若的《浣溪沙》写得精要:“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容若在这里说什么呢?他说想当年,和她一起春日午后小酒一杯,神思昏昏,沉沉地睡着的情景;说和她一起玩读书游戏,谁没有猜对某句话出自哪一页就要罚酒一杯的情景;说笑得茶水翻在衣服上的情景。当初只以为那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现在她不在了,唯有伫立在西风斜阳中,看片片黄叶萧萧落下,独自追忆往昔。这时,才蓦然惊觉原来以为的平常岁月是何等快乐,何等让人怀念啊!
一句“当初只道是寻常”,道出了多少的离情和惆怅。
她现在突然懂得,汉芙在小说末了说:“如果你们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他良多。”这句话涵义深远。
汉芙到底觉得亏欠什么?因为才花了一英镑买了诸多二手书?书太便宜,她大赚了?这应该不足成为理由。她亏欠弗兰克的应该更是一些情感上的东西。弗兰克是如此希望她能访问伦敦,都安顿好了住宿。可她在弗兰克的有生之年终未成行。她亏欠弗兰克一个深情的表达,一个爱的承诺,她亏欠弗兰克一个亲吻。所以在这一吻里面,其实暗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感和惆怅。如果她真能亲自献上一吻,也许她所有的理智都会被击溃。可因为那是汉芙,那是弗兰克,所以他们不会再靠近半步。她空留遗憾在心底,只能让人代送这一吻。
于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你们恰好去澳洲,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他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