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快乐
深夜的时候看完卡缪的《快乐的死》,觉得余音绕梁,回味无穷。反复追问的是在二十岁的年纪,卡缪何以把存在观、快乐观写得如此精当?诺贝尔文学奖发给他,真正当之无愧。
主人公梅尔索,从小和母亲同住。十几岁时母亲病了,他不得不中断学业,边工作边照顾母亲。母亲在和病痛斗争十年后去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在一个三层楼楼上的单间里。他白天在逼仄的邮局上班,下班后就在昏暗的阳台上看天空和街上的行人。他一直孤独,一直不快乐。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叫萨格勒斯的残疾的富豪。萨格勒斯喜欢和他聊天。他也觉得萨格勒斯很特别,便常常去拜访他。萨格勒斯告诉他:“人没有钱,不可能快乐。”萨格勒斯还很肯定地说:“我发现某些精英分子,他们精神上自命清高,以为金钱不是快乐所必需的,那很蠢,不是真的,某种程度上是懦弱的。”这些话大大地震撼了梅尔索。
梅尔索太想快乐了,他不由得相信萨格勒斯说的是真理,并且去实践。于是他做了谋划。在某个清晨,神不知鬼不觉地,他居然就杀了萨格勒斯,偷了他的钱,又制造了萨格勒斯自杀的假象,然后远走高飞。
终于,在三十多岁时,他有钱了,也有了时间。他先是孤独地到处旅行,后又和三个女大学生一起在山顶的“世界之屋”体验过一段纯粹的精神生活,之后便在海边的山坡上买了一幢屋子独自安顿下来。可是他快乐了吗?实际上,他依然没有完全快乐,至少不快乐的时间比快乐的时间多得多。因为快乐的东西如此短暂,一段情感很快腻味,一段性爱无法持续高潮,一种自由无法无拘无束。就是他自己本身都如此矛盾。他讨厌群居,和人相处,听人说话让他觉得倦怠。他满心地渴望孤独,只想要一个人待着,想看清楚时间在他眼前一秒一秒地走出意义。可是当独处的时光降临,他又觉得非常不安。独处时他说:“四周尽是松弛垂软的时光,时间像水底淤泥般汩汩作响。”你看,他仿佛踏入了淤泥,看时光在冒泡。
后来,当他终于调整好自身的生活频率,和大自然和谐共振,他的心得以平静下来。但那时候他病了,胸膜炎。他看着自己在人生的最后一年,最后一个月,最后一个星期,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中渐渐离开这个让他不快乐,但他又执着地从中寻求快乐的世界。他说:“快乐的生活并不能更长或更短。当下的快乐就是快乐。死也不能阻碍什么,它只是快乐的一场意外。”
是的,死亡是我们在追寻快乐的过程中的一场意外。对于快乐,他说:“最重要的是自由追求快乐的意志,一种永远放在心上的强烈意识。其余的,女人、艺术作品或世俗的功名,都只是借口,那是等我们去织绣的空白绣品。”
他的这句话我非常喜欢,我喜欢他用这种智慧的方式来解释快乐。快乐如果是追求快乐的意志,那么快乐就有了行动感,这好像更接近快乐的本源。于是我突然领悟,我也可以这样来解释很多一直搞不确切的词语。比如远方,远方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想来,远方其实不是一个特定的地方,而是我们不断追求远方的坚定意志。比如爱情,爱情也许不是特定的对某个人的情感,而是我们求索爱情的一种坚定意志。
说远了,让我言归正传。卡缪在书中要跟我们阐述的是关于存在和快乐的哲学思想,但是肤浅的我似乎并不迫切地要寻找有关存在、快乐的终极答案,我更喜欢看他描绘对存在、自然的感知,也就是他优美细腻的思绪。按照卡缪的说法,思绪是构成人生中一切孤寂的秘密。
那么让我来跟你分享感染我的几个思绪片段。
“他拿起手表,看着指针从一个数字移至另一个数字,不禁赞叹五分钟感觉起来那么无穷无尽。想必这手表替他开启了通往无所事事之最高境界的崎岖痛苦之路。”
他在干吗?他只是无所事事地在看手表。可是他看到什么?他看到指针无休止地走,从中看到了时间的无穷细化,看到了永恒。看到这里,我立即想到另一位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在《呕吐》中的一段描述,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主人公没事可做,便垂手跑到窗前,观看大街。他一直看着一个老妇人从远处走来,从他窗下经过,再走远。他从正面看她,到侧面,然后看她的背面。老妇人有规律地走走,然后停下来弄弄围巾,再走,再停下来弄弄围巾,再往前走,几个动作不断重复,一直沿着大街走去。
在这里萨特看的不是指针,而是老妇人,他说她的未来就在那里,驻守在街道上,并不比现在更模糊。在目不转睛的凝视中,我们和萨特一起看到老妇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里有什么?有永恒!
这是极有启发性的思维。时间在流逝,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另一个又到达下一个,空间在移动,从那里到这里,又到那里,虽然每个瞬间都稍纵即逝,位置总在移动,但因为每个瞬间、每个空间都可以被无穷地细分,因此我们在其中看到了永恒。其中很关键的一个要素是我们必须对我们存在的时空投以目不转睛的凝视。这要求什么?要求我们孤独和凝望。所以可以推理得到的结论是:孤独和凝望是我们发现存在之永恒的要素。
卡缪另一个于我心有触动的思绪是,他对人和大自然的连接性、协同性的认可。
梅尔索一生中没有爱过什么女人,因为他认为爱情会束缚他,让他远离快乐。但是唯有露西妍让他觉得有精神上的需要和依赖。他居然还和露西妍名义上结了婚,当然他只接受她偶然过来陪他住个两三天。奇妙的是他握着露西妍的手的时候,他感到了大地的安慰力量。
“她(露西妍)把整个脚底板贴放在暖热的石板地上,以此为着力点,轻盈地迎风蹬步前进。在这个举动中,她的洋装服帖着她,勾绘出她平坦紧致的腹部。她向后拢的一头金发,小巧直挺的鼻子,乳房曼妙的曲线,让她展现出一种她和大地协定相连的秘密默契,使她的举止四周的世界都得听从。梅尔索感觉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和世界相连了。”
他握着她的手,彼此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他和她的步调神秘地一致,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和她的协同;因为她和世界的协同,他也和世界协同了,于是他找到了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
最后,当梅尔索终于孤独下来,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日出的时候起床游泳,日落的时候看太阳西下,他顺应了大自然的节奏,于是他终于感觉世界是属于他的了,“并感觉从红色大海转为绿色大海的短暂片刻,每一秒都为他呈现某种永恒”。于是他找到了比较长久的安宁和快乐。
最后他虽濒临死亡,可是却找到了快乐,他看到天神在对他微笑,他自己也在微笑。在最后一秒中,“他成了众多石子间的一颗石子,在内在的喜悦中,回归静止世界的真相”。
就这样,跟着他的思绪慢慢走来,我发现我这种对哲学理论一窍不通的人似乎也看到了他点亮的哲学微光。当我们可以悉心关注包围我们的时空,并在时空中找到我们和它的内在连接,那么我们便得到了大地之气、世界之气,我们便找到了永恒,也找到了永恒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