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魇
张爱玲的书,自以为每本都看过。那天在图书馆看到《雷峰塔》和《易经》,看到张爱玲的名字在书扉,乍以为是哪一位张迷在写张爱玲的逸事,随手拿起来翻看,没想到却真是张爱玲写的书。是她在国外生活期间用英文写的自传体小说,后来有人译成中文,现在出版了。
星期六的早上还是和往常一样早早地醒了。醒了就起来了,想着要将书看完。
沙发里窝着看书,看了一会儿觉得困,就睡着了,几分钟后醒过来继续看,然后又睡,再醒来……昏昏沉沉,我仿佛跟着她窝在上海的公寓里,然后去了香港,历经战乱,最后讹了一张船票回上海。整个一个上午,一个书魇(我化用了梦魇一词)。
她后期的文笔老是那样子,闷闷的沧桑的调子,不经意横过几句辣蓬蓬的嘲弄,像冬天萧条的旷野,寒风在皮肤上撕开红红的皲裂口子。她在外界所谓的才尽之后,写的文章也总是那几件事,不过这样写和那样写。我倒是有耐心这样看再那样看。也许是太爱她的才华了,因此不管她的什么文章都一并拿来阅读。
写作的人常常都是很孤独的,因为孤独所以写作,也因为写作所以孤独。这个亦因亦果的叫作孤独的东西同样地伴随了她的一生。
她的父亲是一个潦倒的官家遗少,吸上鸦片后,就成了烟雾缭绕的妖精洞里的蜘蛛精。她母亲是见过世面的新式女性,一双小脚在英国读书,瑞士滑雪,印度工作。她们母女共处的时间寥寥无几。母亲那样的脾性,让她除了资助女儿必要的读书费用之外,不再资助母爱。
她的弟弟早早地病死了。她有幸从妖精洞里逃脱出来,跟着姑姑过日子。
飘过洋越过海的姑姑爱过一个爱财如命的表哥之后,一直独居,也再没有爱过别人。
从上诉的境遇看,她几乎没有好好享受过亲情的照耀。
她在香港读书的时候倒是有个异域的朋友——炎樱。我觉得炎樱能成为她的朋友是因为炎樱是个开朗大度的异域女子,她们的差距太大,大到足以让她觉得安全和惬意。于是这个炎樱成了她的唯一友人。
在爱情方面,爱情的阳光对她也同样吝啬。她好像只爱过风流才子胡兰成,然而胡兰成爱的人就多了,而且不忌讳和她当面谈论他的那些女人。因此她最后选择放弃他。
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的世界观却是在情感稀薄的环境中迅速成熟。孤单和寂寞长成她的骨骼,博览的群书构成她的血肉,写作成为她存在的意义。她写的人物一律都是和她一样孤单寂寞的男女,写的事情都是些有的没的,一吹都能散了的,可是带给人的伤感和绝望却是永久的。我觉得最经典的是她的散文《爱》,因为短,所以放在这儿,你可以一窥她的文风。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她的故事世界,很像是一座沙丘,可以有变幻无穷的姿态,每一种变化都扬起谜一样的凄凉,让人看着觉得美,觉得着迷,然而也会让人入迷途。就像我浑浑噩噩看了半天她的书,到最后书看完了,回过神来,发现窗外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其实只有半天了,而且不知道要怎么开始,很像她描绘的看过一场日场电影后走上街道的空落落的感觉。
她在三篇不同的文章里不断写道:“我没赶上看见他们(她的祖父母),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在想我可不可以用这句话来描述她对我的影响:她也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