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所谓宋诗特征,是在与唐诗相对比之下所提出的问题,宋人几乎没有贬斥过唐诗,并且宋人也没有不学唐诗的。方虚谷(回,字万里,一二二七至一三〇六年)《送罗寿可诗序》,对宋诗作了一个概括性的叙述:
诗学晚唐,不自四灵(永嘉徐照、翁卷、徐玑、赵师秀)始。宋刬五代旧习,有白体(或称香山体,即白居易)、昆体(师李义山)、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李昉)、徐常侍昆仲(徐铉、徐锴)、王元之(禹偁,九五四至一〇〇一年)、王汉谋。昆体则有杨(亿,字大年,九七四至一〇二〇年)、刘(刘筠,字子仪)《西昆集》传世(杨编《西昆酬唱集》)。张乖崖(咏)、钱僖公(惟演)、丁崖州(谓)
皆是。晚唐则九僧最逼真。[1]寇莱公(准)、鲁三交、林和靖(逋)、魏仲先(野)父子、潘逍遥、赵清献(抃)之父,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欧阳公(修,字永叔,一〇〇七至一〇七二年)出焉,一变而为李太白、韩昌黎之诗。苏子美(舜钦,一〇〇八至一〇四八年)二难(兄舜元)相为颉颃,梅圣俞(尧臣,一〇〇二至一〇六〇年)则唐体之出类者也。晚唐于是退舍。苏长公(轼,字子瞻,一〇三六至一一〇一年)踵欧阳公而起。王半山(安石,字介甫,一〇二一至一〇八六年)修众体,精绝句、古五言或三谢。独黄双井(鲁直,字庭坚,一〇四五至一一〇五年)专尚少陵,秦(观,字少游,一〇四九至一一〇〇年)、晁(冲之、补之兄弟)莫窥其藩。张文潜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惟吕居仁(本中)克肖。陈后山(师道,字履常,一〇五三至一一〇一年)弃所学,学双井,黄致广大,陈极精微,天下诗人北面矣。立为江西派之说者(吕居仁为《江西宗派图》),铨取或不尽然,胡致堂诋之。乃后陈简斋(与义,字去非,一〇九〇至一一三八年)、曾文清(几)为渡江之巨擘。乾淳以来,尤(袤)、范(成大)、杨(诚斋)、萧(海藻)其尤也……又有一朱文公熹(字元晦,一一三〇至一二〇〇年)。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晚唐体非始于此四人也。(《桐江续集》卷三二)
方氏的话,有的交代得不够清楚,有的则存有偏见,后文将随处加以补正澄清。但为了对宋诗先有一概括性的了解,这是出现得早而也是比较详细的材料。由上面的概括,可知宋代的名家大家,虽好尚取舍以及其归宿各有不同,但很少觉得他们所作的诗应分成与唐诗是两个不同的壁垒。这与唐人常意识地把六朝与他们的趋向,划分为两个不同的壁垒的情形是显然不同的。
宋人对本朝诗感到不满而提出批评的,在相当早相当长的时期内已经出现。但包举唐宋两代,作壁垒分明的比较、批评的,则当始于严羽的《沧浪诗话》。他说: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缺焉。且其作,多务实事,不务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迕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王禹偁)学白乐天,杨文公(杨亿)、刘中山(刘筠)学李商隐,盛文肃(盛度)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苏轼)、山谷(黄鲁直),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功尤为深刻。其后法嗣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师秀)、翁灵舒(卷),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
严羽上面的话,把盛唐与以苏黄为主的宋诗,作了概括而集中的比较,以“兴趣”为盛唐诗的特征,以“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为宋诗的特征。他以所谓“古人之诗”,实即以“唐人之诗”为评定诗好坏的标准。他说“近代诸公”的诗,“未尝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若宋人之诗,即古人之诗,则宋人何必作诗?这是拘碍不通的观点。严氏好为大言壮语,多似是而非之论,此亦其一例。但他把唐诗、宋诗提出作比较,认为各有其特征,给后来论诗者以莫大的影响。明代先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后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前后七子,打出诗必盛唐的旗帜,主持明代诗坛者凡百余年之久。他们都以宋诗为不值一顾。李攀龙《古今诗删》一书,将明诗直承唐诗,不采录宋诗一首。屠隆、陈子龙,已开始不满前后七子,但屠隆《鸿苞集》卷一七,亦谓“宋诗河汉,不入品藻”。陈子龙《陈忠裕全集》卷二五《皇明诗选》序中谓宋诗与明诗,不是“同类”而是“异物”。这中间应受有《沧浪诗话》的影响。但公安派袁宏道《瓶花斋集》卷九《答陶石篑》,及陶望龄《歇庵集》卷一五《与袁六休书》之三,黄宗羲选《明文授读》卷三六所载叶向高《王亦泉诗序》,卷三七所载何乔远《郑道圭诗序》、《吴可观诗草序》,和曾异撰《徐叔亨山居次韵诗序》,都推崇宋诗,有的且将苏轼的地位,推重到杜甫之上。明末清初,虽然王夫之、吴乔们仍提倡唐诗,但黄宗羲、吕留良、吴之振、陈等人,更提倡宋诗;[2]吕、吴两氏合撰《宋诗钞》,以不“近唐调”为标准,而以“尽宋人之长,使各极其致”为标准,乃得风行一时,宋诗大盛。王士祯出而承严沧浪的余绪,倡神韵之说,沈德潜以格律继之,唐诗又为坛坫主盟,但王士祯对黄山谷极为推重。及同光体出,[3]而宋诗复尊,其影响及于民国初年,陈石遗(衍)遂作《石遗室诗话》以为推毂。由此可知,唐、宋两代之诗,必各有其特征,且各有其所至,乃出现这种迭盛迭衰,互为起伏的现象。在这里,想把宋诗的特征,作概略而尝试性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