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的方法问题

一、研究的方法问题

王先生大文开始一段,对中国现代做《文心雕龙》研究工作者,作了一般性的批评。在这段批评中,涉及到研究的方法问题。不先将此点加以澄清,以后的商讨便无法进行。王先生说:

到了近代,这方面(指校勘、考典)的工夫差不多做得相当完备(按实际上,对此书的训诂工夫还差得很远),而现代人对之,不免要换个方向发展,那就是把此书作综合分析的研究,甚至各研究者使用自己的文学观念,建立种种纲领,然后割裂原文,以分配于各人拟造的纲领之下……但有数点值得商榷。

按从思想的观点来研究一部古典,以分析的方法,确定古典各部分的内容;以综合的方法,从分析中抽出纲维,条其统贯;这是很重要的研究方法。因中国古典,常只有内容上的经验逻辑,而缺乏表达上的形式逻辑,于是由分析综合的交互运用,将原典加以“分解后的再组成”,这是最基本的研究工作。至于,王先生说“研究者使用自己的文学观念,建立种种纲领”云云,王先生的大文倒恰是如此;这正因为分析综合的工夫不够,或竟如王先生一样,根本没有做过这种工作,只在原书中摘录几句话,不顾文字训诂,不顾上下文关连,随意作歪曲的解释,才会发生这种毛病。从王先生上段话中说的“甚至”两字看,是王先生对分析综合的方法不满,并以为“使用自己的文学观念……”与分析综合的方法有关,然则王先生在研究时要用什么方法呢?王先生认为“值得商榷”之一是:

第一,应用现代的文观来重新安排作者的意见,固可使其意见为现代人接受,然而经过改头换面,是否会走失了此书立说精神?这是可考虑的。因为时代相隔千有余年,原作者为着因应当时的情势而著书……昔之所重或为今之所轻;如宗经、用典、组词方式等,都是《文心雕龙》所一再强调的。但这些问题,经过千余年的演变,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如果仅注意这些细部的归纳,而无视其时代精神之所系,将使人误会原书的价值,或仅认此书只是六朝文的辩护状了。

上面的话,应分两点来讨论。首先是应用“现代的文观”的问题。把对古典的研究,用文字表达出来,不论是训诂的,或是思想的,其最基本任务是解释,而解释都是以今译古,使今人易于了解。训诂之学,即是以今言译古言。所以应用“现代的文观”以解释此书,不仅是无可避免的,而且是非常困难,又非常必要的;我们只应指出应用的是否得当。例如王先生在上段文章中,“用典”可能是译此书《事类》篇的,“组词方式”,我不能确定是指此书的什么,但皆为“现代文观”中的名词无疑。应用的得当与否,决定于对此书原文所下分析综合工夫的浅深。因为王先生没有下过这种功夫,所以全文中以今译古的都不太适当;但何可因此否定此一最基本的解释方法。

其次是“如果仅注意这些细部(按指此书的宗经、用典、组词方式等)的归纳,而无视其时代精神之所系,将使人误会原书的价值,或仅认此书只是六朝文的辩护状了”的问题。这就更难于索解了。(一)今日研究此书,只是把它当作文学批评史来把握。经过千余年的“今非昔比”,研究者正是要把握其“昔”;假定研究的结果,它是“六朝文的辩护状”,便应承认它是“六朝文的辩护状”。这正是客观的态度。(二)王先生既承认“宗经、用典、组词方式等”都是此书所“一再强调的”,假如王先生此言可信,应当即是研究者的重心所在,而不应称为“这些细部”。把此书所一再强调的贬为“这些细部”,然则研究些什么呢?(三)此书一再强调宗经,这是仅仅因应当时的情势吗?由宗经而可导引出“六朝文的辩护状”吗?由此可知王先生对当时(就刘勰而言,不应称“六朝”)的文风及刘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宗经》篇)的特别用心(当时他人无此用心,故称“特别”),毫无了解。

王先生认为值得商榷之二是:

第二,此书以“文心”标名,而作者于书中复时时提出文学与心理相关连的描述,因而今人研读此书,尤多引据现代心理学之绪余,以与此书相附会……然心识之存在,不过是现实生活的投影。倘若现实生活不同一例,则原作者的构思,未必皆通于今人之识见。易言之,今人之识见,亦未必为原作者所曾梦见的事实。如是敷论,固无妨直称之为今人的新论,似不须冒以《文心雕龙》的旧题。这也是现代研治此书者之常有现象,而可用常识致疑的一点。

我首先指出一切对古典的研究都是“心识”的活动。假定如王先生所说“心识之存在,不过是现实生活的投影”,则现实生活,不仅古今不能“同一例”,即皆为今人,也很难“同一例”。因现实生活的不同一例,便令彼此的“识见”不能相通,则一切古典皆无由研究,中外文学的比较也无法进行,王先生的“常识致疑”也无由成立。“心识不过是现实生活的投影”的说法,大概是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流行的“反应心理学”及“动物实验”而来。但这不仅与刘勰在《神思》篇中所述“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的心识情态,相去太远;也把现实生活中心理活动的各层次完全加以抹煞。王先生所说的“心理学的绪余”,不知指的是什么。“文学心理学”,也应当在“绪余”之列。日人波多野完治著的《文章心理学入门》一书,引了不少西方人士这一方面研究的成果。书中在谈“文章进步的心理”时说:“文章进步有宋代欧阳修多看、多作、多商量的三多之法。其中最不可缺的是多商量。一篇文章,最好改写三次。”(页二四六)波多野研究文章心理而可引用欧阳修的“三多”之说,则今日研究《文心雕龙》时,为什么又不可以引用现代文学心理学的成果?有的情形,古人已经体验到,但不能作解释,而今日心理学可加以解释的,有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在文学艺术中所发生的一部分解释作用。有的结论古人已经得到,而到达结论的历程古人未曾说明,也未尝不可假借西方的理论架构来加以说明。“一般性中有特殊性”、“特殊性中有一般性”,这是研究人文方面所必须考虑的问题,在研究文学时也必然如此。若如王先生之说,便把古与今的通路,中与外的通路,完全隔绝了。

台湾(大陆也是如此)年来研究《文心雕龙》的风气相当盛,刊出的专文专书也不在少数。我推测,其中可能有牵强附会、张冠李戴的情形,这的确是研究中最坏的情形,但王先生应对这类情形,提出具体的批评,以收摧陷廓清之效。不应因方法运用上的错误或未成熟,便连方法的本身也否定了。王先生在研究上否定了重要的方法,却在人情上又“不想影响时贤的卓见”,这种圆满的打算,只使王先生自己陷于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