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资修《南强诗集》序
诗者性情之所感发也。其或章绘句,真宰不存之不足以为诗,固无论矣。即同一性情也,所以感发之者有深浅巨细之殊,其见于诗者亦因而有高下壮轻之异。斯乃积累作者平生志节之所尚,意念之所存,诚于中,形于外;非巧饰貌似所可得而假,此诗品之所以必通于人品,而论诗者之有贵乎知人论世也。岁己丑,余因蔡峰山先生而识庄先生遂性,耿洁有高致,古之君子人也。复因庄先生而识林君培英,温文厚重,藏书满家,心窃洒然异之。旋出其尊人幼春先生所为诗,并稍及其平生,则知培英之得自拔乎流俗,盖所资于家世之熏陶教养者深矣。幼春先生年十七即以诗名,所作往往惊其长老。尔后学益进,诗益邃,抒情范景,率多莩甲新意,而驱遣清骏雅健之辞以出之,无湮滞陈熟之累。盖其天资既高,复能不苟于作,故得驰骤于法度之中,而不为法度所窘。然其诗之所以为诗,尚不在此。先生身当乙未厄运,以华夏衣冠之族,遽沦为豺虎异域之民。欲苟且偷生,则历世贤圣宗祖之英灵如在。欲力图恢复,则宗国朝野上下之腐蚀日深。抱嫠妇不恤其纬之奇哀,处孽子如履薄冰之危地,其操虑盖亦苦矣。于是挟其踔厉振奋,郁勃纵横,而又无可奈何之气,一惟以诗发之。虽于从容觞咏之中,亦无以抑其激烈悲歌之概,中原之山川文物,常萦回盘郁于其笔端,固结而不可解。故其诗意境深而宏,气象光而大,斯固不可以一岛之地笼而域之,亦不可以寻常之才士骚人拟而限之也。癸亥十二月,台湾治警变起,先生当入狱前夕,赋有《吾将行》一篇,深以苟全为戒,以殉名自矢。发愤抉择于生死存亡之际,卒抱孱躯就狴犴而不辞。盖先生乃以生人之大节激励其性情,而一人性情亦即潜通于家国废兴之运会。由此发而为诗,实万劫不磨之民族精魂之所寄,岂与嗟一己之荣枯,感四时之代谢者之所能同其量哉。今世士大夫其去宗国也惟恐不速,惟恐不久,且举此以相夸饰,呜呼!是亦足以观世变矣。诗若足以资教化,励末俗,则邦人君子,不于先生之诗求之,奚以哉。当梁任公之避难来台也,栎社人士蓄其平日对宗国之眷怀与期待,集发于任公之一身。旬日盘桓,互相激勉,并新亭西台之泪,倾入于唱酬杯酒之中。是会也,求之我国史乘,殆未能见其先例。先生时年三十有二,和任公七古诗中有“冤禽填海纵有心,衔石应须历千祀”之句,悲深痛巨,情见乎辞,殆亦哀而伤矣。呜呼!不幸而先生之不克永其天年,未能亲见冤禽之终能填海以不爽也。亦幸而先生之不克永其天年,得不及见填海后之桑田,尤可痛于苍冥浩淼时也。今培英出先生遗稿《南强诗集》,附文若干首,将付之梓人。继志述事,培英其有以自勉哉。
六二年元旦浠水徐复观谨序
培英于我独厚,闻以风疾病废于家,存亡亦不可问。光复时,彼有“我比所南犹有幸,不须长画露根兰”之句,掷地有声,以郑所南自况,亦其先人之志也。念之惘然。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廿九日补志于九龙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