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景的融合及其融合的历程、状态
通于景的境,本来是纯客观的,没有精神的意味。后人用“境”字而带有精神意味的,如前所述,应视这为“境界”一词的简称,这种简称,大概起自宋人。简称的例子,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此处的“境”字,当然指的是王渔洋在诗方面所达到的最后(老)境界。黄山谷谓“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七)。后来元杨载(仲弘)《诗法家数》,引此语而申之曰:“诗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自工。或感古怀今,或伤今思古;或因事说景,或因物寓意。”由此可知,山谷此处之所谓境,乃境界之境,不是与景通用的境。
正因为境或景,是纯客观的存在,所以在诗词中提到景或境时,必然要钩紧着情或意,这样始能由人的主体以融合物的客体,构成诗词中的重要因素。与人的主体的情或意不相干的境或景,亦即是与诗词不相干的境或景。下面举若干例证。范晞文《对床夜话》:
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情,下联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景中之情也。“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相触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
葛立方《韵语阳秋》:
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吴乔《答万季野诗问》:
问,诗惟情景,其用处何如?答曰,《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叙景者十之二。建安之诗,叙景已多,日甚一日,至晚唐而有清空如话之说。而少陵如“暂往北乡去”等,却又全不叙景。在今卑之无甚高论。但能融景入情,如少陵之“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寄情于景,如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哀乐之意宛然,斯尽善矣。明人于此,大不用心,所以无味。
按吴乔之意,不太重视写景;但一言写景,即不能离情与景而二之。
王夫之《姜斋诗话》,则最重写景,我怀疑王静庵曾受其影响;但王夫之亦必扣紧情以言景。他说:
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古人绝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湿”,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独喻之微(情),轻安拈出。
按情是朦胧漂荡,不易把捉的,缘景始得其形相,故能轻安(轻松)拈出。又:
夫景以情合(景因人之情而与人相关连,否则景与人,各不相干),情以景生(情以景而引发,由景而呈现)。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
然则人与物,情与景,系经何历程而融合在一起,以将其表现出来呢?我以为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所引王昌龄下面的一段话,说得意味深长。
王昌龄云,为诗在神于心。处心于境(将心融入于境中),视境于心(境同时呈现于心上),莹然掌上(心中之境,明彻于心目之间),然后用思(思指创造时的心灵活动)。了然境象(在创造时,很清楚地把握到心目中的境象,而将其写出),故得形似(故能写景而恰如其景)。
这里不牵涉到上面的话,是否真正出于王昌龄的问题;但从其用词与内容看,应当是出于唐人之口。他所说的诗人写景的历程,与画家创造山水画的历程,是相同的。画家创造一幅山水,是先由对山水的穷观极照,将自己的精神融入于山水之中;同时即将山水融入于自己精神之内,使山水得到精神的升华,成为画家胸中的丘壑;画家所画的乃升华后的胸中丘壑,故能由山水之貌,以传山水之神;同时即以山水之神,舒写出画家之神。把上引王昌龄的话加以分析,应当可以对写景的真实意义,由其“典型的”历程而得到确切的了解。
(王昌龄)又云,诗思有三种。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曰取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安放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曰生思。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曰感思。
按此处所谓“思”,如前所述,乃指诗的创造时的心灵活动,有如《文心雕龙·神思》篇的“思”。这里是说引发心灵创造活动的,有三种不同的历程。“取思”是指取之于自己心中所有的景象的创造活动;这段话中的“象”、“景”、“物”,是可以互换使用的,也即是可以使用三者中任何一个名词,而内容无所改变的。这段话的内容,与前引的一段话的内容,完全一致。心先入于境,境亦同时入于心,因而得心境合一(“神会于物”),此时所写者乃心中的境,亦如画家所画者乃胸中的丘壑。这是我所说的写景的“典型的”历程。“生思”,是指并未经过心境相融、主客合一的历程,而只是心偶然观照到境,诗人当下把握到由境引生之情,由情所沾惹上之境,将其写了出来。这有点近于“即兴”、“漫兴”的创作。“感思”的性质,与“生思”并无分别;不过前者由当前的境所引生,后者系由古人作品所感发。大诗人很庄严地创作巨制时,才经历着典型的历程;此外则多出于“生思”、“感思”。
然则诗人在上述历程中所把握到的景(境),是何状态呢?我以为唐司空图《与极浦书》中下面的话,是形容此一状态的。
戴容州(叔伦)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目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
按诗人或由观照,或由想象,所得之景,乃由诗人之情或意,从景的形上所发现的景中所含的神情、意味。景的神情、意味,由诗人之情、之意而得,但并非即是诗人之情、之意的自身,所以景与诗人之情、之意的关系,乃在若即若离的状态。景的神情、意味,必附丽于物之形而见,但并非即是物之形的自身;所以景的神情、意味,与景之形的关系,亦在若即若离的状态。戴氏体验到此种状态,即以“可望而不可置于目睫之前”形容之。司空图则以“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加以解释,此即前面我所引用的“第二自然”。
通过《人间词话》,以考察王氏对写景问题的体验所至,似乎没有到达上述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