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文义的澄清
以下顺王先生文章的次序,作若干文义上的澄清。王先生说:
只为他(刘勰)感到“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所以掉转目光,专对古经上的语言问题来发挥意见。
颜之推在《音辞》篇中举出对“语言不同”而做了研究工作的,有“扬雄著《方言》”,“郑玄注六经,高诱解《吕览》、《淮南》,许慎造《说文》,刘熙制《释名》”,“孙叔言创《尔雅音义》”。马、郑注经,正是处理经的语言。刘勰分明说自己不走马、郑语言训诂之路,掉转来走“论文”之路,所以他在《征圣》篇中总结孔子“贵文”的情形是“然则志足而言文(言有文采),情(内容)信(真实)而辞巧(辞有技巧),乃含章(此处泛指‘作文’而言)之玉牒,秉文(秉文犹论文)之金科矣”,玉牒金科,意谓最高的标准。他尊重孔子删述六经,是为了要使人在作文论文时,得到最高的标准。文章的表现,当然要以语言为媒介,但他有两个最基本的要求,一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二是语言一定加上艺术性(文、巧)。王先生的话,恰恰与刘勰的用心相反。
王先生接着又说:
因此可以了解的,他(刘勰)的宗经观念,是出于对中国文章“祖型”的崇拜,远胜于其对经义的信仰……因为他着重的是辞章,而不是义理,所以兼容纬书骚赋诸子百家的语言。仅仅讨论他们语言表现的功力如何,而不作思想上的批判。
尽管他自谓随孔子而南行,但其著书、论文之心,实较论道之心为切。
由汉以后之所谓“文章”、“辞章”,即今日的所谓文学。王先生在这段话中,屡用“文章”、“辞章”两词,而不感到与他前面所说的“专对古经上的语言问题来发挥意见”的话相矛盾,是王先生把文学和语言之间,划了一个“等号”。这是王先生个人非常独特的见解,不可强加在刘勰及一切“论文”人们的身上。王先生的意见若果是如此,为什么大文一开始,又把文学和语言,对立起来呢?
王先生说:“刘勰的宗经观念,是出于对中国文章祖型的崇拜,远胜于其对经义的信仰。”刘氏主要是“论文”,他当然侧重从文体方面去发挥五经在文学上的崇高地位。但王先生忘掉了刘氏论文的一个要点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这一要点贯穿于全书之中,他从两方面加以发挥:一是他认为有伟大的内容,才有伟大的文体;一是他认为由内容的不同,便出现文体的不同。说五经是中国文学的基型(“祖型”两字不妥),这是我们的观念,不是刘氏的观念。刘氏则认为经是文学的极则,这只要把《原道》、《征圣》、《宗经》及其他有关的文句作顺理成章的了解,便不可能提出争论(省去征引之繁)。这里不是刘氏的观点,对与不对的问题,而是我们对刘氏观点的了解问题。他认五经为文学的极则,是来自他认经文为伦理的极则,《原道》篇说“木铎起(就教化方面说)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故知道沿圣以垂文(指六经),圣因文而明道”。《征圣(征之周、孔)》篇“体要(要指《春秋》之内容)与微辞(指《春秋》之表现形式)偕通;正言(指《易》之表现方法)共精义(指《易》之内容)并用”。《宗经》篇“三极(天地人三材)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法)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义既极乎性情,辞亦近于文理”。诸如此类文句,不能算是“对经义的信仰”,然则怎样才可算是对经义的信仰呢?王先生的说法,不仅是把自己的态度去代替刘氏的态度,而且表露了对刘氏的文学理论缺乏了解。
王先生为了证明他的上述论点,便说:“兼容纬书骚赋诸子百家的语言,仅仅讨论他们语言表现的功力如何,而不作思想上的批判。”这里有三点应加以说明:第一,刘向、刘歆父子及班固,莫不宗经,但由《七略》而成的《汉书·艺文志》,《六艺略》外更有《诸子略》,对诸子百家,都与以适当而平等的地位,这正是儒家“道并行而不悖”(《中庸》)的伟大传统;然则刘氏主张宗经而兼容诸子百家,有何足异?第二,《文心雕龙》是论文之书;而刘氏文学的观点,是采取“发展”的观点;对各时代所发展出的不同内容、不同形式的作品,只要具备文学得以成立的特性——“文体”的特性,便不能不加以承认。第三,刘氏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在承认中有批评”,“在批评中有承认”;两者的比重,与作品的内容大体上是相称的。这可以说,与近代批判主义(criticism)的精神相暗合。“正纬”的篇名,即是以经义正纬书之谬误。他首先举出了“其(纬)伪有四”;而结之以“经足训矣,纬何豫焉”。继述纬起于哀、平,因光武笃信,而有的学者“集纬以通经”,有的则“撰谶以定礼”;刘氏认为都是“乖道谬典,亦已甚矣”,而结之以“是以桓谭病其虚伪,尹敏戏其深瑕,张衡发其僻谬,荀悦明其诡诞。四贤博练,论之精矣”。他对纬可以说批评得够厉害了。然则为什么又著此一篇,以作为文章“枢纽”之一呢?因为纬是“事丰(此‘丰’字作‘多’字理会)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用现代的语言表达,他发现了神话是文学的源泉之一,这种特出的睿智,今人还少能了解。
《辨骚》的“辨”,是要辨别“观兹四事,同于风雅等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结论是“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站在今天的立场来看《楚辞》与经义之合不合,对它的评价,并无关系。而刘氏所以费一半以上的篇幅加以辨别,正因为他是宗经的原故。并且刘氏以《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说明“文之枢纽”;他分明指出纬出于西汉末年哀、平之际,较《楚辞》的时代为后,对文学的影响,不及《楚辞》万分之一,但他把《正纬》安放在《辨骚》的前面,因为汉人以纬是辅经的,他因宗经的关系,不得不如此。
刘氏以赋为“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六义附庸,蔚为大国”。而他对赋的要求是“丽辞雅义,符采相胜”,以“无贵风轨,莫益劝戒”为戒,这依然是以经义为批评的标准。
刘氏《诸子》篇对诸子的观点是“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他依经义分诸子为“纯粹”、“踳驳”两大类。对法家的商、韩则责以“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药之祸,非虚至也”。他要求“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这都是依经义所作的批评。
综上所述,可知上引王先生的论点,似乎不是读过《文心雕龙》所说出来的。
王先生大文中值得商讨的论点太多了,但若像上面一样地讨论下去,会把文章写得很长,暂此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