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薛顺雄教授商讨“白日依山尽”诗

答薛顺雄教授商讨“白日依山尽”诗

顺雄:

当收到你四月二十五日来信,及余光中、吴宏一两先生和你自己商讨“白日依山尽”一诗的三篇文章时,我正住在浸会医院里,神昏气索,所以一直到出院后的第二天才勉强阅读。你在这方面积累之厚、功力之深、用心之密,正如去岁在回给你的信中所说,时下很少有人能赶得上。一俟火候完全成熟时,在传统文学批评上,当以你为巨擘。你寄来的《论王之涣〈登鹳雀楼〉》一文,“敬乞吾师诲正”,“诲正”两字太客气了,但我可参加一点意见。因自知时日无多,微末的意见,希望能供虚心好学的青年们参考,所以采用公开答复的方式,你应可以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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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文章,是由余光中先生《重登鹳雀楼》,及吴宏一先生《读〈重登鹳雀楼〉》两文(皆先后刊出于《中国时报》一九七九年十月十四日及十二月十二日人间副刊)所引起的。诗是:

登鹳雀楼

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我不了解余先生何以在诗题上加一“重”字。此诗作者,吴先生已指出编成于天宝三年的《国秀集》,系于朱斌名下,诗题为“登楼”。自《文苑英华》起开始系于王之涣名下,诗题为“登鹳雀楼”。《全唐诗》则分系于两人之下,以示存疑。经你的细心考证,断定作者是“朱斌”而不是“王之涣”,我认为可以成立。至于你断定诗题一定是“登楼”而不是“登鹳雀楼”,主要根据是引周必大的话,认为《文苑英华》的版本校勘,都有问题,以致将“登楼”误为“登鹳雀楼”。这便不一定能成立。编《文苑英华》时所根据的多为手钞卷,手钞卷较印刷术盛行后的版本更为复杂。“黄河入海流”的“入”字,编者已注明“一本作‘彻’”,则其所根据者非一个卷本可知。以常情推之,小家的诗,误入名家者较易。特定名称,简为一般名称者亦较易。假定诗题本为“登楼”的一般名称,而钞者却特改为“登鹳雀楼”的特定名称,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且《文苑英华》虽成书于雍熙四年(九八七年),但据周必大《平园集·文苑英华跋》谓:“《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今闽、蜀已刊。惟《文苑英华》,士大夫间绝无而仅有。”孝宗欲刻江钿《文海》,并不知有《文苑英华》,因必大的提及始由“秘阁……取入”,“舛误不可读”。所以南宋方崧卿作《韩集举正》、朱元晦作《韩文考异》,均未引证此书一字。宋初沈括的《梦溪笔谈》,着笔于元祐元年(一〇八六年)退居京口之后,其未能见及此书,殆无疑问。他在《笔谈》卷一五,提到此诗时,亦与李益、畅诸二人之诗,并称为“鹳雀楼诗”,则沈氏所见之诗题为“登鹳雀楼”,并非受《文苑英华》的影响,乃系别有来源,是可以断定的。且此诗为登有三层高之鹳雀楼而作,甚为恰切,不必改移他处。但你之所以坚持诗题为“登楼”,是为了脱出余、吴两先生解释首两句时所遇到的窘境;实则这种窘境的造成,使我感到非常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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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括说鹳雀楼“前瞻中条,下瞰大河”。余先生说:“我们试看地图,便知由东北向西南行的中条山,一直伸到黄河岸边。从鹳雀楼上远眺,黄河滔滔,是向南流的;要到潼关附近才折向东流。至于中条山,却在楼之东南方向。而西眺呢,黄河对岸,却是一望平原……如此说来,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并非实景,而‘黄河入海流’,却是南流而非东流。”

四句诗,经余先生的解释,便有两句成为凑句。虽余先生提出“造境”一词来加以宽赦,但四句的登临诗,一开始便舍实景而不能写,却要去造境,造境是由某种特殊感情鼓荡出来的,不是作藏拙胡凑之用。在这样的四句诗中,开始两句便是造境,则作者的才穷力绌,不问可知。

早上的太阳,照射在山的东面,所以人向西望时才可看到山上的太阳。下午的太阳,照射在山的西面,所以人向东望时才可以看到山上的太阳。这正是此诗作者登上鹳雀楼时,向东望去所看到的中条山上的太阳。不过他是黄昏时登楼,中条山上的太阳已经是夕阳斜照。山上的夕阳斜照,随太阳的西沉,而慢慢收敛,山上的斜照收敛完了,太阳也就完全沉没下去了。所以我们乡下称“日没”为“太阳下山”。作者以“白日依山尽”五字写此实景,何等精妙而自然。余先生何以不在“依山尽”三字上体玩,却硬要作者背着眼前中条山上的斜阳,非掉转身去“西眺”不可呢?

作者登鹳雀楼,不是为了考察地形,或调查水文,而只是一时情绪的排遣。在这种情绪下的眺望,常不期然而然地把想象融和在一起。在眺望中排除想象的因素,不仅诗人做不到,我们常人也做不到。杜审言《登襄阳城》:“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接天回”三字,固然是汉水发源之远的夸张,但汉水的发源,岂是襄阳城上可以望见。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两句都是把眺望与想象融和在一起,此例不可胜举。黄河九曲,不论它有时向南流,有时向北流,但毕竟会流入海,这是妇孺皆知之事。作者见楼下浊流滚滚的黄河,而唱出“黄河入海流”之句,太自然不过了。假定作者说“黄河东向流”,余先生还可以挑剔说,“此处是南向流啦”。作者说的是“入海流”,即使它一直向南流去,最后还是会入海。更不会亲眼看到入海,才可以说“入海流”。读诗不就作者的境地及他所用的文字去体玩,则古人任何诗都易被误解。把上面的话说清楚了,吴先生所引徐增的别解,及你移楼就景的苦心,似乎可以不再讨论。

余先生对此诗评鉴的重点,是放在后面所作的哲学性的解析上。孔子说“诗可以兴”;“兴”的深度与广度,常因人而异,并且有时可以与原诗不相干,这只要想到《论语》上子夏问“巧笑倩兮”三句诗的情形便可了解。但不必把读诗者的“兴”,硬看成是作者的“意”。此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只是作者由二楼上三楼时,“触机而出”,在这种“机”的后面,作者可能有种向上的潜意识,在暗中鼓荡,但他是学问上的向上,功名上的向上,或人生修持上的向上,读者都无由追究,而且也不必追究,只在能挹取他当时触机而发的情怀、气氛,便已经够了,更何必追问上到三楼以后,能不能“穷千里目”呢?哲学是“方以智”,诗则是“圆而神”。责难宋诗者的口实之一,是说宋诗爱说理,爱发议论。所以拿着哲学式的固定格套来评鉴诗,可能说得愈高,离开诗的本质愈远。我不懂西方诗。中国诗的大统,其本质是感情而不是哲理,则是可以断言的。当然二者不可断然截断,但也必有主从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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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带说几句闲话。我很少机会读到梁实秋先生的散文,但有次偶然看到他教人写散文的方法,重在“割爱”,这真是甘苦之谈。我的文章,越写越汗漫,常以不能割爱自愧;学术性的文章也不例外。唐君毅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说:“你常把文化中一个重要问题,用两千字左右的文章写出来,真是一个本领,可惜我缺乏这种本领。”其实,这是因为受到报纸专文篇幅的限制,并不表示我有割爱的能力。他人写文章时,每苦材料太少,你则每苦材料太多。我认为写的时候,应放手写,把所有的材料和观点都写上。但写成以后,一定要大大地割爱一番。

以上写写停停,漫无统纪,我只好以病体未复以作宽解。

徐复观启五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