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谷在宋诗中的地位及杜诗的影响

三、黄山谷在宋诗中的地位及杜诗的影响

现在应谈黄山谷在宋诗中的地位及杜甫对他的影响。宋谢枋得《与刘秀岩论诗》书:“次选黄山谷、陈后山两家诗,各编类成一集。此两家乃我朝诗祖。”《瀛奎律髓》卷一陈简斋《与大光同登封州小阁》诗下方虚谷批:“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后山)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嗣黄、陈而恢张悲壮者陈简斋也,流动圆活者吕居仁也,清劲洁雅者曾茶山(几)也……”又晁君成《甘露寺》下方虚谷批:“惟山谷法老杜,后山弃其旧而学焉,遂名黄、陈,号江西派,非自为一家也,老杜实初祖也。”连理学家陆九渊在《与程帅》书中也说:“杜陵之出,爱君悼时,追蹑风雅;而才力宏厚,伟然足以镇浮靡,诗家为之中兴。自此以来,作者相望,至豫章(山谷)而益大肆其力。包含欲无外,搜抉欲无秘,体制通古今,思致极幽渺。贯穿驰骋,工力精到。一时如陈(后山)、徐(师川)、韩(子苍)、吕(居仁)、三洪(龟父、驹父、玉父)、二谢(无逸、幼槃)之流,翕然宗之,由是江西遂以诗社名天下,虽未极古之源委,而其植立不凡,斯亦宇宙之奇诡也。”(《象山先生全集》卷七)由此可知,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列山谷而下,共二十六人,欲以此概括一代诗的主流,殆亦非全出于门户之见。二十六人中有十一人非江西人,刘克庄及后人,多以此为疑,我则认为吕氏的“江西”两字,实指山谷;所谓江西诗派,其真意乃谓山谷诗派。刘克庄(后村)《江西诗派小序》:“国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刘则又专为昆体,故优人有寻扯义山之诮。苏(子美)、梅(尧臣)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欧阳修)、坡公,巍然为大家数,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而已,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山谷)稍后出,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在禅学中,比得达摩,不易之论也。”但吕居仁、刘克庄两氏仅就北宋而言。南宋大家杨万里(诚斋)、陆游(放翁),皆传山谷一脉,范成大(石湖)晚学苏黄,姜夔(白石)则初学山谷,晚年则否(以上取自黄节《诗学》页一五至一六)。由此亦可知其衣被之广。所以黄山谷是了解宋诗特征的中心人物。

山谷学杜甫,山谷派下,遂无不以杜为宗极。诗话至宋而极盛,在宋代诗话中,以谈杜诗者为最多,其原因在此。然则杜诗是在哪些方面给山谷乃至宋诗以影响,由下面所引材料加以考察。

(一)《后山诗话》:“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可学。”

(二)《草堂诗话》:“临川王介甫曰,老杜云,‘诗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只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又:“东莱吕居仁曰,诗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如子美‘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字、‘斜’字,皆一句响字也。”

(三)《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七:“张文潜云,以声律为诗,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诗人谨守之。独鲁直一扫古今,出胸臆,破弃声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钟磬声和,浑然有律吕外意。近来作诗者颇有此体,然自吾鲁直始也。苕溪渔隐曰,古诗不拘声律,自唐至今诗人皆然,初不待破弃声律。诗破弃声律,老杜自有此体。如《绝句漫兴》、《黄河》、《江畔独步寻花》、《夔州歌》、《春水生》,皆不拘声律,浑然成章,新奇可爱,故鲁直效之……文潜不细考老杜诗,便谓此体自吾鲁直始,非也。鲁直诗本得法杜少陵,其用老杜此体何疑。老杜自我作古,其诗体不一,在人所喜,取而用之……”

(四)又:“《禁脔》云,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座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苕溪渔隐曰,此体本出于老杜。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似此体甚多,非鲁直变之也。”

(五)《瀛奎律髓》卷四七韩昌黎《广宣上人频见过》:“三百六旬长扰扰,不冲风雨即尘埃。久为朝士无裨益,空愧高僧数往来。学道穷年何所得,吟诗竟日不能回。天寒古寺游人少,红叶窗前有几堆。”方虚谷批:“自齐、梁、陈、隋以来,专于风光雪月、草木禽鱼,组织绘画,无一句雅淡,至唐犹未尽革。而晚唐诗料,于琴棋僧鹤、茶酒竹石等物,无篇不犯。昌黎大手笔也。此中四句,却只如此枯槁平易,不用事,不状景,不泥物,是可以非诗訾之乎。此体惟后山有之,惟赵昌父有之。学者不可不知也。”纪晓岚批:“昌黎不尽如是,大手笔不尽如是也。此种议论,似高而谬。循此以往,上者以枯淡文空疏,下者方言俚语,插科打诨,无不入诗。才高者轶为野调,才弱者流为空腔。万弊丛生,皆江西派为之作俑,学者不可不辨之。”

按唐律中间两联,多以一联写景,以一联言情,虚谷极思打破此既成格套,故上面对韩诗,仅就中四句立论,以与当时反江西派者相抗。实则昌黎此诗,就全首而论,乃以议论为主,而运以单行之气。论韩诗,亦通于论杜诗。纪批的重点是在不尽如是上面。方、纪两人的不同乃在一宗宋,一宗唐。

(六)又僧如璧《次韵答吕居仁》,方虚谷批:“……三、四(‘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老杜句法,晚唐人不肯下。五、六(‘文章不疗百年老,世事能排双颊红’)亦出于老杜,决不肯沾花贴叶,如画画,如甃砌墙也……”纪批:“可谓之山谷句法。不可谓老杜句法。江西亦有佳处,然自是别派。牵引老杜,依草附木耳。”

按只应谓老杜有此句法,而非全用此句法。

(七)又杜甫《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诗:“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棋局动随幽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纪晓岚批:“一气单行,清而不弱,此后山诸人之衣钵,为少陵之嫡派者也。然少陵无所不有,此其一体耳。”

(八)又卷一〇杜甫《春日江村》五首,方虚谷批:“或问老杜诗如此等篇,细观似亦平易。自山谷始学老杜,而后山继之。山谷学老杜而不为,此后山之言也,未知不为如何。后山诗步骤老杜,而深奥幽远……必至三看四看而犹未深晓,何如者耶?曰,后山述山谷之言矣,譬之弈焉,弟子高师一着,始及其师。老杜诗所以妙者,全在阖辟顿挫耳。平易之中有艰苦。若但学其平易,而不从艰苦求之,则轻率下笔,不过如元白之宽耳。”

(九)杜甫居夔州时有绝句:“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相亲。”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谓此诗:“开宋人无限法门。世徒赏其带甲满天地,致此自僻远而已。”

前引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中谓六一、坡公,非锻炼勤苦而成,意谓黄山谷系由锻炼勤苦而成,最为了解山谷作诗的历程。学诗首须找到门径,始能下得锻炼勤苦之功。(一)说杜诗有规矩,即是有门径可循,所以可学。山谷未尝不推重李白。但“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幕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豫章黄先生集》卷二六《跋李白诗草后》)。这说明大天才的诗,无规矩可见,故不易学。但山谷依然是要由有规矩而至于忘规矩,以归于“无意于文”(《大雅堂记》)。而(八)中方虚谷引陈后山谓“山谷学杜而不为”之语,此最可窥山谷的用心。《瀛奎律髓》卷一〇杜甫《春远》诗方虚谷批:“大抵老杜集,成都时胜似关辅时。夔州时诗,胜似成都时。而湖南时诗,又胜似夔州时。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方氏的话,说得有些拘滞。但山谷们的确是学老杜晚年的诗。而“愈老愈剥落”,“剥落”两字,足见杜诗的用心,尤其足见山谷诗的用心,则是无可疑的。山谷《别杨明叔》诗,“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此“剥落”一词之所自出。所谓皮毛是指“诗缘情的绮靡”的飘浮在表面的声色而言。必须先能把握到皮毛,乃有剥落可言。前引(五)、(六)、(七)、(九)皆可谓为“不肯沾花贴叶”,剥落尽净之诗。此种诗疏淡平易,容易流于庸俗。(八)中方氏的话,对山谷的用心与工力,说得很深切。剥落尽净之诗,其性格与古文为近,所谓“单行之气”、“气格”、“议论”,乃此类诗的自然结果。山谷谓杜甫晚年之诗“乃在无意于文”。无意于文,乃剥落尽净之文。惟杜甫必需“读书破万卷”,山谷必需学行精勤,然后有剥落的力量,然后剥落后能显出本色的精光。(三)言山谷学杜之“拗体”,此为杜之一体,亦为黄之一体,其非“拗体”之诗,乃占多数。(四)则言从老杜学句法。在这种拗体及句法中,可以看出他们锻炼勤苦之意。而其用心,则正如山谷所说的“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而不使语俗”(见后)。陈后山所说的“宁拙无巧,宁朴无华,宁僻无俗”(《后山诗话》)也是此意。

但这里因方虚谷常说“黄山谷专学杜”这类的话,可能引起误解。吕居仁的《江西宗派图》,以黄山谷为这一宗派之祖。到了方虚谷,在《瀛奎律髓》中,则立“一祖三宗”之说,《四库全书总目》在《瀛奎律髓》卷四九下谓:“方氏大旨批西昆而主江西。倡为一祖三宗之说。一祖者杜甫。三宗者黄庭坚、陈师道(后山)、陈与义(简斋)。”此说对后来谈宋代诗史的人,与《江西宗派图》,得到同样的重视。实则两说的用意并不相同。吕说的用意,在指出黄山谷在宋诗中系开宗立派的地位。方氏则局量较吕为小,对诗则实将后山推置于山谷之上。他抬出杜甫为祖,以取代山谷的“祖”的地位,而将山谷列为三宗之一,以与后山、简斋的地位拉平,以见江西派全出于杜,由此而将诗的发展渊源,专集注在他的性之所好的杜诗上面。实则杜诗既不仅衣被江西,而江西亦并非专挹取于杜。山谷在《大雅堂记》中说杜甫晚年的诗是“无意而意已至”,所谓“无意而意已至”,如前(七)、(九)所引之例,素朴真挚而自然。山谷认为,要体认到这种境界,“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这分明说,要体认到杜诗的最高境界,还要在《诗经》、《楚辞》上用功夫。从山谷全般的有关文字看,他推重建安,推重陶渊明。他对杜甫仅推重其晚年作品,而对陶则作全面的推重,并且也推重庾信。对唐代诗人,特推重陈子昂、李白、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如前所述,他曾熟读白乐天诗。在文章上则特推重《礼记》中的《檀弓》、司马迁的《史记》及韩愈文。由有文字可考的材料以推测他之所取资,实际对好作家、好作品,他几乎都肯定了。作《江西宗派图》的吕居仁,承山谷的衣钵最为真切。由他对学诗的主张,也可以窥见山谷诗学的规模。他《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中有谓:“楚辞、杜(甫)、黄(山谷),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为吾用,则姿态横出,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状。”(《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九)由此可知,必资取百家,然后能成一家之学,学诗亦不例外。特举出以破除由方虚谷之言所引起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