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诗式》“明作用”试释
皎然《诗式》“明作用”试释
皎然是中唐时代的诗僧。所著《诗式》惟清末陆心源《十万卷楼丛书》所收,为五卷足本。《唐宋丛书》、《学海类编》及《历代诗话》所收的,则皆只有全书的第一卷,属于总论性质,但他论诗的要点,率可由此卷得之。惜语言简奥,或文字讹夺,未易穷其底蕴;尤以“明作用”一节,更难以索解。我在这里作一尝试性的解释,希望由此能引起进一步的探讨。所引原文,系根据易见的《历代诗话》。
《历代诗话》本未录“自序”性的一段,由“明势”开始。“体势”两字,常连为一词,《诗式》中即有“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之语;这指的是由作品之统一性所表现的艺术形相。从静态去加以把握时,则称之为“体”;从动态加以把握时,则称之为“势”。由六朝文论的传统说,“体”的观念可以概括“势”;由古文运动兴起以后的情形谈,文中之气,最为突出,所以“势”的观念反较“体”的观念显著。此处的“明势”,可以解释为皎然对由动态所把握的“诗体”的要求。
“明势”之后,便是“明作用”,原文是:
作者指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日月,时时抛针掷线,似断而复续。此为诗中之仙。拘忌之徒,非可企及矣。
以“作用”两字言诗,似为前所未有。首先要解决的是,皎然的所谓“作用”,到底指的是些什么。郭绍虞在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中选有《诗式》,对作用的解释是“指艺术的构思”。文学创作时,艺术性的思考、想象,由王褒《四子讲德论》引“《传》曰‘诗人感而后思’”以来,常由“思”字加以概括,皎然《诗式》中,也不例外。他在“取境”一节中用了“苦思”两字,在“辩体有一十九字”一节中又有“夫诗人之思初发”一语;这两个“思”字,都是概括“思考”与“想象”两者而言,也即是郭绍虞的所谓“艺术的构思”。皎然已经用了传统的“思”字,应不会又别出意义与“思”字相同的“作用”两字。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也找不出更妥当的解释。皎然是和尚,我曾从佛学中,找“作用”两字的用法,只发现“作用”亦可简称为“用”,乃对“体”而言,即由王弼《周易略例》起,经常出现的“体用”之用,体可称为“本体”,用可称为“作用”。但对此处的解释,仍没有帮助。
后来在《诗人玉屑》卷一〇,偶然发现“体用”项中有下面这些材料,或此可作“明作用”的注脚。兹简录于后:
(一)“不可”:“一曰高不可言高。二曰远不可言远。三曰闲不可言闲。四曰静不可言静……九曰苦不可言苦,十曰乐不可言乐。”(陈永康《吟窗录》序)
(二)“言用勿言体”:“尝见陈本明《论诗》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之类。本明何从得此。”(《漫叟诗话》)
(三)“言其用而不言其名”:“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荆公曰‘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此言(按言字上似漏‘不’字)水柳之名也。东坡答子由诗曰‘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此用事而不言其名……”(《冷斋夜话》)
(四)“不名其物”:“临川云,‘萧萧出屋千寻玉,霭霭当窗一炷云’,皆不名其物。然子厚‘破额山前碧玉流’,已有此格。”(《䂬溪》)
(五)“如咏禽,须言其标致。只及羽毛飞鸣,则陋矣”:“……如咏鹤云‘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销’,此白乐天诗。‘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此杜牧之诗。皆格卑无远韵也。至于鲍明远《鹤赋》云‘钟浮旷之藻思,抱清迥之明心’,杜子美云‘老鹤万里心’,李太白《画鹤赞》云‘长唳风宵,寂立霜晓’,刘禹锡云‘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此乃奇语也……”(《庚溪诗话》)
此外还有“胡五峰谓晦庵此诗,有体而无用”一条,乃涉及哲学上的“体用”问题,所以将其略去。
我们把哲学上的“体用”问题放在一边,只就寻常事物中把“体用”两字略作解释。“体”是指某事或某物的自身,例如“灯”的自身是体。“用”是指由某事或某物所发生的意味、情态、精神、效能等,例如由灯所发出的光明,是灯的用。所以每事每物,皆可谓“有体有用”。上引材料中,所谓“不言其名”、“不名其物”,即是“勿言体”。所谓“言用勿言体”,是说应言某事某物所发生的意味、情态、精神、效能,而不要直接说出某事某物的自身。“含风鸭绿鳞鳞起”是春水的情态;“弄日鹅黄袅袅垂”是春柳的情态。“形容变尽语音存”,是久别相逢悲喜交集的意味。这都是所谓“言用”。“低头乍恐丹砂落”,是直指鹤顶上的丹,“晒翅常疑白雪销”,是直指白鹤翅上的白,这都是所谓“言体”。鲍明远、李太白们所咏的鹤,是他们所把握到的鹤的情态或鹤的精神。若用画法相比拟,“言体”约略同于画法中的“形似”;而“言用”,则约略同于画法中的“传神”。形似是表面的,是由形体的固定性而易流为板滞的。传神的“神”,是由形似深入进去,将形体化为气韵而生动的。谢赫“六法”,归结于“气韵生动”的原因在此。
上面对言用不言体的解释,试转用到《诗式》的“明作用”上去。
壶公的故事,当出于《后汉书·方术传》中的《费长房传》的“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宋代成立的《云笈七签》中“施存为云台治官,夜宿壶中,壶中自有日月,人号为壶公”的故事,是由《费长房传》演变出来的,上引故事与此处所言者不完全相合,但皎然大概只凭一时的记忆,不必苛求。“瓢”的自身是“体”,以喻诗的题材。瓢中的天地日月,是由瓢体所显出的作用,以喻由题材所显出的意味、情态、精神、功效等。体受空间的一定限制,作用所受的限制较少,所以从境界说,常是“体”小而“用”大。日月系藏于瓢中,以喻“用”系藏于“体”中。“用”虽藏于“体”中,但会时时向外露出端倪,透出消息。此种端倪、消息,乃在隐显之间,有无之际。不过有此“体”,便有此“用”。有此“用”,便有此端倪、消息,可供诗人以探求、玩索。所以便有“时时抛针掷线,似断而复续”两句。由“体”中玩索出“用”来,即系从“体”中开辟出新境界,此新境界广博深厚,变动不居,可作各层次、各方面的表现,所以说“此为诗中之仙”。不能由“体”见“用”之徒,为“体”所拘忌,有如白居易的咏鹤,被鹤的丹顶白翅所拘忌,自然不及由鹤之体以发现其情态、精神的深远有致,所以说“拘忌之徒,非可企及矣”。
再看他对“作用”一词的应用。在“诗有四深”一节中谓“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意度”犹意境或境界。意度能广博深远,因为是能从题材之体,发现把握到它的情态、精神、意味。在“李少卿并《古诗十九首》”一节中说苏李赠答的诗是“天与其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大概指苏李赠答,只直述离别之情,未从离别的意味上加以扩大。说“《十九首》辞精义炳,始见作用之功”,大概指同述别离(《十九首》不仅是述别离),特能由别离深入进去,以加强别离的意味。“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诗中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以此两句的眷恋之情,加重别离的意味。皎然是谢康乐的十世孙,所以他对谢康乐特别推崇。他说“康乐为文,直于性情,尚于作用”,大概也是指能在题材上开扩境界而言。
假定上述的解释不错,则自有诗以来,即有诗中所表现的作用;皎然将其提出,乃说明他对此点特为重视,加以提倡。文学批评,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之后,此亦其一例。但这种说法,似乎不是论诗的“圆义”。因为画贵由形似进入到传神,但并不是把“形”与“神”对立起来,而是要求“形”中有“神”,“神”不离“形”。后来有的画家把“形”与“神”,作对立的理会,便会流于狂怪。中国哲学上讲“体用不二”,转用到文学上,也应当是“体用不二”。钟嵘《诗品》所举“皆由直寻”的诗句,如“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等句,亦可谓为“言体不言用”,但在所言之体中,即蕴有深远的用。言题材之“体”,或言题材之“用”,皆出于作者一时感发之所至。由“用”可以见“体”,由“体”亦可以见“用”。若如《诗人玉屑》所述,把“体”和“用”对立起来,固然是诱导初学者致力的一种方法,但其流弊可能成为猜谜语的诗。所以这种说法的意义,有其自然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