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答余光中先生《三登鹳雀楼》

简答余光中先生《三登鹳雀楼》

朋友寄来《中国时报》七月十五日刊出的余光中先生《三登鹳雀楼》大文,主要系对我的《答薛顺雄教授商讨“白日依山尽”诗》的答复。我也相信,余先生的散文比诗好,此文即其一证。同时他说“白日”一般情况之下,此词常指“太阳”的说法也很正确。他大文的后半部是谈诗及评诗的原理原则,我不想讨论,因为这样便要“自从盘古开天地”说起,“说来话长”。此处只限于文字解释上面。

诗人登楼可以向任何方面眺望,而登楼的心境也各有不同。读诗的人,只能顺着诗人的辞句去了解,而不必以自己的意见去加以限制或修正。余先生为了坚持“白日依山尽”是造境,便预定一个前提是“我认为观赏夕照,当然应该西眺,怎会背着日轮和晚霞,东望山的残阳呢?”登鹳雀楼是为了“观赏夕照”,这是余先生“认为”的;从这句诗中玩索不出作者的心境是在“观赏夕照”。并且余先生认为夕照之值得观赏,是“日轮和晚霞”,而诗中却偏偏没有日轮和晚霞的踪影。“当然应该西眺”,也是余先生的“当然应该”,诗人在楼上不西眺而却东北眺,难道说犯了什么天条吗?当他东北眺而看到中条山的残阳时便写出“白日依山尽”的实景,于情于理,非常自然。何必一定要他西眺平原无山之景,再“造”一个“依山”的“山”出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观赏日轮晚霞的夕照吗?凭空“造”一个“山”塞在日轮晚霞之间,岂非大煞风景?况且在这句诗的气氛中,只有时光易逝的淡淡哀愁,看不出他是在观赏夕照。余先生何必把自己“认为观赏夕照”的心境,强加之于作者身上?或者余先生可以说,既不是观赏夕照,为什么会提到“白日”?很简单,这是为了表现时间,为了表现在时间推移中所引发的情感。余先生引耿《登鹳雀楼》诗首两句“久客心常醉,高楼日渐低”,作者此时也没有眺向东,也没有眺向西,而只是眺向他所登的楼,以表现时间推移中“心常醉”的情调。所引吴融《登鹳雀楼》诗首句“鸟在林梢脚底看”,这是从上向下眺。次句“夕阳无际戍烟残”,这是向西眺。第三句“冻开河水奔浑急”,这又是向下眺。第四句是“雪洗条山(中条山)错落寒”,这却是向东北眺。登楼后眺向何方,都是很自由的,能找出“当然应当西眺”的“当然”吗?他们都写了“夕照”,但都不是为了“观赏夕照”,何必偏偏要强迫“白日依山尽”的作者改为强颜欢笑的观赏呢?

至于余先生说“太阳下山,当然是指日落西山,不会指日落东山”,并引“日薄西山”等为证。这是一个“经验事实”问题,不是理论或掌故问题。以作者为中心,把在作者东边的山称为“东山”,把在作者西边的山称为“西山”,难道说早上的太阳只照东山而不照西山,近黄昏的太阳只照西山而不照东山,因之,只有西山才有日落,而东山没有日落吗?并且在作者西边的山,过午以后日光慢慢从山的东面移向西面。下午四时以后,只能看到此山东面的一片阴,并看不到西面的残照。由这一经验事实,则所谓“日落西山”的“西山”,只能指的是山的西面,而不能固定指的是西边的。余先生说“依山尽,当然是说为山所蔽”,余先生忘记了自己已规定作者“当然应该西眺”,而西眺并没有山,然则是为什么山所蔽呢?余先生可以答复说,这是“无山而有山”的造境;难说余先生不感到,由人造出之山的一“蔽”,是“蔽”了余先生所要观赏的“日轮和晚霞”吗?诗人为什么要这样给自己过不去?余先生大文中的“当然”用得太多了,可收明快之效;可惜在“文义”上“当然”不下去。余先生大文中又说到从鹳雀楼南望,望不到华山;抗战中我由永济三渡黄河,一度由中条山进入太行山,在黄河渡口,怎会望不见华山呢?不过这是与主题无关的。

余先生除了强迫作者西眺,以便造出无山而有山的造境外,更认为黄河此处是由西向南流,于是“黄河入海流”也不是实境而是造境,我说作者在眺望中沾上了想象,自然可以说“黄河入海流”。并说若作者说“黄河东向流”,余先生还可以挑剔说这里是南向流呀。但诗人是说“入海流”,纵使一直南向流下去,最后还是“入海流”。余先生在此文中反驳说:“徐先生则认为不写实景却写造境,无此道理。但在后文之中(按指对‘黄河入海流’一句的解释),徐先生却说登楼眺望之时,常不期然而然地把想象融和在一起……徐先生否定我的造境于先,却自行造境之句以印证他的想象融和之说于后,似乎自相矛盾。”

这里有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在一首诗中,上句写实景而下句写造境,乃诗中的常格,没有矛盾可言,准此,我以“白日依山尽”为实境,以“黄河入海流”中融和有想象,而这种融和有想象的,余先生即称之为造境,也不能称为矛盾。第二个问题是我在《中国文学中的想象问题》一文中,曾引文捷斯特把想象分为三种之说,因为这是涵盖性较大之说。一是“创造的想象”,二是“联想的想象”,三是“解释的想象”(见拙著《中国文学论集》页四四九至四五〇。编者注:现为页四〇八至四〇九)。所谓“造境”,应属于创造的想象。我说“黄河入海流”是把眺望的想象融和在一起,即是说把当下所看到的实境融和着它是“入海流”的想象,这分明是联想的想象。联想的想象中的虚境,是“实境的引申”,大概不能称为造境,除非余先生对造境另有规定。第三个问题,我曾简要地提到而为余先生所忽略的问题。凡是造境,乃适应某种特殊感情或特殊置境的要请,经过作者苦心经营,而始能出现的。在“白日依山尽”一诗中,看不出有这种要请,及经营之迹。余先生两文都强调此诗为“律截”,必讲对仗,为了对仗的原故,只好造境。这种说法太不能成立。首先,以前有人说绝句是由律诗中截取四句而成,如截取中间四句,便四句都要对仗。此种说法的幼稚可笑,早经人指破。其次,为了对仗而造境,这是不入流的诗人,与此诗的风格全不相应。登临即兴的四句诗,很难有造境的精神上余裕和时间上的余裕。

在答复了上述文字的基本解释后,我应对以前自己所说的,借此机会加以补正。我对“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两句,说是可能有某种“向上”之机在潜意识中推动,这失之于推求太过。以后,我仔细想这两句诗,还是出于思乡、怀远之情的可能性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