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宋诗特征的背景
从素朴平淡的基线去开扩诗的境界,这是由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王安石,中经东坡、山谷以至最后的四灵、江湖,是没有分别的。这是宋诗特征的基线,现在试进一步探索它的背景。
第一,宋在时间上是直承五代,但在文化上,五代没有什么可承,而是直承唐代的。唐代以诗赋取士,国家的规模宏大,兴亡起伏的波澜壮阔,从各方面提供了诗的材料,激发了各种性格不同、置境各异的诗人;几乎可以说,唐代是一个“诗歌时代”。这对宋人来说,是一个太丰富的遗产,也是“盛德之下,难乎为继”的大压力。九僧们只能学得晚唐,已不是新兴皇朝的新气象;以杨亿的天才和学力(他是我国历史中有数的天才儿童,而又终身好学不倦的),尚只能学到李义山,则宋人要在诗上能自立,必须从唐代以抒情为主的、比较膏腴富丽的诗风中摆脱出来,另在素朴平淡中开途径,亦文学发展上应有之义。但这须要高才博学、怀有大志的人物,如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才担当得起。更须要励品笃学、坚苦刻厉的人物如黄山谷、陈后山们才把功夫用得下去。若仅从唐、宋诗的两种不同艺术形相上着眼,尽管各有好尚不同,不应由此分高分下。但若就诗的总领域、总成就来说,则有点像黄山谷说他与东坡的情形相似:“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不过这个小国,并不像曹、郐样浅陋,而是精严整密的现代化的以色列,所以在诗学史上,他占有确定的地位。
其二,唐代的门第观念还是很盛,杜甫一再称颂他的祖父杜审言及他的远祖杜预,这是在门第破落后对门第的乡愁。所以唐代士人,多少带点由门第观念而来的华贵气、浪漫气,这多少会影响到对事物感受的态度而将其反映在诗作之上。杜甫到晚年,因人生的长期挫折而始把他的这种乡愁洗汰殆尽。他的诗愈老愈剥落,也可能与此有关。门第观念,由中唐后,经五代的丧乱流离,已扫除殆尽;所以宋代士人,多出身平民,也以平民的身份自甘。平民的气质,自然是素朴平淡的气质。欧阳修一面推服杨亿诗文华赡之美,但依然要力加荡涤,以走向素朴平淡的路,遂为一代所崇尚,因为这才适合于平民的气质。
其三,宋承五代浩劫,在文化中发生了广大的理性反省,希望把漂浮沦没的人生价值重新树立起来,以再建人自身的地位。这不仅出现了有如《宋元学案》上所陈述的一批理学家,理学家以外的人物,也都带有这种倾向。文人与理学家中间,虽然出现过蜀党洛党之争,但宋代文人,较唐代文人,是更为理性的,在生活上是较为严肃的。理性的特性,是要追问一个所以然的,必会发而为议论。以理性处理感情,在感情中透出理性,于是唐诗主情,宋诗主意,多议论,在这里应当找到根。
其四,儿女之情,是感情的本色,是感情的源泉。唐诗中之情,以表现在宫词及征夫闺妇中的最为深切。而这两种题材,到宋代几乎消失了。“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眼前有妓,心中无妓”,不仅理学家对儿女之情加以抑制,文人诗人,与唐代比较,也有相当的抑置。白居易固然对樊素、小蛮两妾侍,见之歌咏而不以为嫌。即以道自任的韩愈,长庆二年他奉使往镇州宣慰王庭凑时,年已五十五岁(他以五十七岁死),在山西寿阳《题吴郎中诗后》的绝句中,还说“不见园花与巷柳,马头唯有月团团”,以表露他对两个妾侍的怀念。山谷不仅自己是一位节欲者,与东坡诗“只欠小蛮樊素在,我知造物爱公深”。刘屏山《问李汉老疾》诗“欲袖云门竹篦子,室中驱出散花人”,以此为爱朋友之道(见《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四)。这在唐人,可能不会如此的。宋诗中缺少这种感情的源泉,难怪刘辰翁说它有点像法家的冷面孔了。
其五,儿女之情,为人所必有;宋代诗人,岂能因抑制而独无。事实上,有的因抑制而反愈为深刻的。宋代诗人,于此找到了另一条出路,即是“词”。“词”在唐代由民间进入教坊,由教坊转到文人手上,经五代至北宋而大盛。词是更适于抒委婉之情的一种形式。于是宋代诗人,不仅把儿女之情,写到“词”里面,有如欧阳修的《蝶恋花》,黄山谷的《茶词》;乃至把其他以发扬感情为主的题材,也写成了“词”,有如苏子瞻、辛弃疾。“词”侵占了“诗”的这一方面的疆土,更增加了诗的刻薄寡恩的法家面目。
其六,唐代不仅以诗赋取士,又是四六律赋盛行的时代,诏奏上多用这种文体,这种文体的气氛与词藻,是与诗相通的;可以说,唐代之文,助成了唐代的诗。宋代以经义取士,又是古文盛行的时代,古文即是散文。宋人除了“青词”这种特别场面依然用四六外,像欧阳修、苏轼这种大古文家,把传统的“赋”,也注入了大量的散文成分,甚至是加以散文化。我们只要想到欧阳修的《秋声赋》,苏的前后《赤壁赋》,便可以了解。古文既能给“赋”以这样大的影响,如何会不给“诗”以影响。《昭昧詹言》说欧阳修以古文之法为诗,应当说为他的诗中渗进了古文法。这不仅是欧阳修一人如此。同时,韩愈为古文开派立宗,本有平易与奇崛两途。李习之所走的是平易的路,皇甫持正所走的是奇崛的路。欧阳修所打击的是传承皇甫持正的奇崛的路,所提倡的是传承李习之的平易的路。苏轼在古文上特别提倡“辞达而已矣”的主张,这是上承欧阳修,旁通当时作者的共走的路,这是对当时的平民气质、理性要求结合在一起,所形成的新时代精神的表现。这种平易畅达的古文,也必然平行出一种素朴平淡的诗。
将上面所举出的六种因素,综合在一起以解释宋诗特征的形成,大概与问题相去不远。这说明诗人、诗,总是生活在他的时代里面的。
一九七八年八月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