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的历程——《卧云山房论文稿》序

学问的历程
——《卧云山房论文稿》序

荀子认为人性是恶的,而学的目的,在于“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由士到圣人的历程,是生命转化、升华的历程。这在儒家,不是“观想”中的顿悟、渐悟所能达到,而需由实践的不断积累。积累的历程,即是生命转化、升华的历程。所以荀子特提出一个“积”字,以作学的基本工夫。他认为能“积善成德”,即可“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现在言学问,主要是追求知识,和荀子所指的方向不同。但也必以积为基本的工夫;而积之久而又久,也可得到“神明自得”的境界,则与荀子所说的无异。有艺术创作上的天才,决无学问成就上的天才。并且即使具有艺术创作上的天才,但若无学问上积累之功,便最好和李贺一样,死得早;否则才气随年龄而消歇,势必有“江淹才尽”之叹。这便反映出积的重大意义。

说到积,一定是由一点一滴着手。朱元晦曾说:“某年十四五,便觉得这物事(学问)是好底物事,心便爱了。某不敢自昧,实以铢累寸积而得之。”铢、寸,怎么能算作学问?但它是构成学问的材料。仅铢、寸这点材料,又济得甚事?所以需要积。积是与时间成正比例,时间愈久,在学问上便积得愈多。积是与生计、与世故成反比例,在生计与世故上费心得愈多,在学问上所积的也愈少。由此可知学问之积,不仅要由对学问的信心毅力而来,并且也要由生活的淡泊超卓而来。在这种地方,尽可由学力以窥见人品。断乎没有营营苟苟,而能积累知识,成就学问的。积的动力,还是朱元晦所说的,“心便爱了”的“爱”。假使一定要说学问上也有天才的问题,则有无天才,表现在对学问的爱与不爱。

荀子除了“积”的工夫以外,又提出“渐”的工夫。水慢慢浸透于某种物件之中,谓之渐;这是由外向内的浸润。荀子提出此一观念,大概是要人注意环境,注重亲师取友。但我可以把渐来深入一层去看,认为渐是积的消化。试以吃东西作比喻:假定一个人“积食不消”,此时积的食物是食物,与人的生命,两不相干,甚至可由此而得下胃病。食物消化了,有营养的被吸收,没营养的被排泄,于是积在胃里的食物,进入到自己生命之中,以坚强的生命力出现。学问基本表现在“识力”上,任何有关材料,到自己面前,都能判别它的分量,发现它的意味与问题;将零碎者加以合乎逻辑的贯通,将隐秘者加以自然而合理的显露;自己犯了错能反省出来;若经他人指出,便自然而然地以感佩的心情来接受、改正,此之谓“识力”。一个人所得知识的妥当性,决定于他识力的高下。识力高的,也可比拟为荀子所说的“神明自得”。这一境界,主要是来自以渐来消化所积的材料。积有如牛的吃草,渐有如牛的反刍。积的心理状态是穷搜远绍,较量锱铢。渐的心理状态是心平气静,从容寻绎。在寻绎中有反省,在反省中再寻绎。这样才可去芜存菁,化零成整,使材料所含的意味,浃洽于心。于是平日所积的,不再是以材料呈现,而是以它的意味呈现。至此,它都是某时代某人物的再生,而不再是死物。这也可以说是“神明自得”。但渐必须来自积。不仅腹内空空,说不上渐;并且渐的自身也是不断的积;断无由一旦之渐,即可养成识力之理。必须积而又积,渐而又渐;积以终身,渐以终身。由积与渐的功力之差异,表现于文章时,是尖新、奇崛、平凡的伟大三者间的差异。至于不积不渐,臆说妄言,纵能取宠一时,但在学术上不仅不入流,且常为学术中的一蠹。

这里还要补充三点。(一)是在识力未养成以前,积应从古典性的大家名家入手。我常告诉学生,一钱两钱的金戒指可以算是“家当”,一两二两的铜手镯,便不一定可以算是“家当”。(二)是积从一点一滴着手,并不是说初学时是如此,以后便可大而化之;而是一生中每读一部重要的书,每遇一个值得谈的问题时,都是从一点一滴着手,不过因识力之不同,而所谓点滴的着眼也自然不同。(三)是至今尚有势力的乾嘉学派,都是由字句的点滴着手,许多人一生从事于此,这也是一种积。但他们中成就高的,也只是积得一些零散的铜币。铜币纵然积了一屋子,但手上能拿出用的总只有这些,能作出什么?真正积钱,是由硬币积成纸币,由纸币积成能兑现的支票。这在学问上,是由训诂校勘积而成考据,由考据积而成思想。今日,竟有标榜只谈训诂校勘、考据,而以谈思想为大戒的学派。我敬重其中的一些态度诚实的朋友,但对学问而言,“磨砖作镜”恐怕永远不能见佛了。

薛君顺雄,过去侍东海大学讲席时,并未引起我特别注意。毕业旅行到日月潭,晚间我偶然问到他的毕业论文时,他对王渔洋的“神韵说”,源源本本,作很有条理的陈述,使我心里感到歉疚。他年来执教东海大学,以其讲授及研究所得,发为文章,其援据之博,解析之深,每使我惊叹。其积累之功,为我所不逮。去岁八月,我在台北割治胃癌,他每周都来病榻相伴,辄为我谈诗词的新解,以解寂寞;其胜义常使病体为之朗快。稍嫌不足的,乃在“渐”的工夫上面。但这在今天,已足端正空疏的学风,医治陈腐的滥调而有余了。他把年来所写的文章,汇印为《卧云山房论文稿》行世,问序于我,爰书此以答之。薛君年方壮,其人品足以推进其积与渐之功,则此后的成就,正未可以今日为量。

一九八一年六月徐复观序于纽泽西客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