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应用“境界说”的效果
现在再来看王氏将“境界”一词,如何应用在诗词批评之上,并得到何种效果。
(一)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页一)
将造境、写境,提高到“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的层次,未免因体验与观念的尚欠分晓,而言之近于夸张。钟嵘《诗品》序:“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凡写“即目”、“所见”的景,即是王氏此处所说的“写景”。《诗人玉屑》卷一〇“诗境”条引《溪诗话》“韩愈《寄孟刑部联句》云,‘美君知道腴,逸步谢天械’。或问,道果有味乎?曰,如介甫(王安石)‘午鸡声不到禅林,柏子烟中坐拥衾’。……‘各据高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淡泊中味,非造此境,不能形容也”。其意盖谓介甫先有淡泊的情怀,无可把捉,必须造出“柏子烟中坐拥衾”,及“偶然闻雨落阶除”之境,使淡泊的情怀,由此而得到可把捉的形相,将其表达出来,此即王氏此处所说的“造境”。写由观照所得之境,自然是写境,此时是触景生情。写由想象而出之境,自然是造境,此时是因情铸景。想象时,常将平日观照所得之境加以镕裁,故想象中有现实。观照时,常将被观照的对象赋予以观照者的精神情感,在不知不觉之中,使其由“第一自然”升而为“第二自然”,故观照中亦有某程度的想象。在诗人的创造过程中,常是观照与想象互为主客,互为因缘,所以一篇之中,常有写境之句,同时亦有造境之句。有在写境中的造境,有在造境中的写境。欧阳修《答丁元珍》“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上句是写境,下句是造境。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皆在观照中加入了想象,在写境中有了造境,此例触处皆是,如何可用近代的写实与理想二派来加以分别?虽然王氏自己也下了转语,而在“自然中之物”一条(页三),乃为引申此条的转语而写的。但既未能道出造境写境之所自来,却遽牵附于理想现实两派之上,所以我说这是由体验与观念的欠分晓而来的夸张。
(二)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页一)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页二)
自王氏提出“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二语后,几成为今日文学批评上的口头禅。但我颇怀疑王氏对此,尚见之未莹,故言之颇嫌夹杂。
吴乔《答万季野诗问》:“又曰,下手处如何?答曰,姑言其浅处。如少陵《黑鹰》、曹唐《病马》,其中有人。袁凯《白燕》诗,脍炙人口,其中无人,谁不可作?画也,非诗也(按此语非是)。空同云,此诗(《白燕》诗)最著最下,盖嫌其唯有风致,全无气骨耳。安知诗中无人,则气骨风致,同是皮毛耶?”按吴乔之说亦甚粗,不堪深味。我所以提到,是为了说明有人主张诗里所写之境,必须其中有人,亦即必须其中有我。然则到底在诗的写境中,有没有“无我”之境呢?我先简单地答复一句,值得称为诗的,决没有无我之境。袁凯《白燕》诗的“风致”,依然是来自袁凯的“我”。
诗人面对景物(境),概略言之,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挟带自己的感情以面对景物,将自己的感情移出于景物之上;此时,不知不觉地将景物“拟人化”,此即王氏之所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诗人以虚静之心面对景物,将景物之神,移入于自己精神之内,此时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化为景物,即《庄子·齐物论》中的“此之谓物化”的“物化”;此殆即王氏之所谓“无我之境,惟于静中得之”。晋宋间山水诗出现的思想背景为后期玄学。即是以庄学虚静之心,投向山水,发现山水之神,因而将自己为尘俗所拘牵的生活,消解于山水之神之中,以求得精神的解放。《文心雕龙·神思》篇“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物色》篇“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苏轼《送参寥师》诗:“欲令诗语妙,无厌空(虚)与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山水诗、田园诗这一系列的诗人,由谢灵运、陶渊明以至王维、韦应物,以虚静之心观物,多于挟带感情以观物。所以王氏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他提出一个静字,虽未能说透,但还有点体认在里面。但“人惟于静中得之”,如何可说成“以物观物”?没有我,则“以物”的“以”,由何而来?未观物以前,物我两不相涉,则“以物”的“物”,又从何而来?挟带感情以观物,固然有挟带感情之我在物里面;以虚静之心观物,依然有虚静的我在物里面。没有“悠然”的陶渊明,如何有“悠然见南山”的“悠然”之“见”;没有“澹澹”、“悠悠”的元好问,如何会对澹澹起的寒波、悠悠下的白鸟感到兴趣,而收入为诗句。记得有位前辈先生,以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积墨多”两句为无我之境的例证。殊不知,若没有一个从容淡定的陆游,怎么会领略出留香久的不卷重帘,及积墨多的微凹古砚呢?在“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积墨多”的两句诗里面,正有一位从容淡定的诗人在。“我”有推向幕前或隐在幕后之别,如何能有“有我”、“无我”之别?且王氏所说“无我之境”的内容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乃物我合一的艺术最高到达点,也是以任何态度面对景物,而能将其拟人或拟物,作成功表现时的共同到达点,如何偏属于“以物观物”的一方面?且既说“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应是“亦我亦物”,又如何可以说是“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既语意含糊;“以我观物”,亦失之笼统;世界岂有不以我观物之事?优美宏壮,为各种写境诗所共有。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算宏壮吗?杜甫的“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不算优美吗?王氏引的“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都是他自己所说的无我之境,但王氏说这些诗句“可谓千古壮观”(页三四),“壮观”即是宏壮。由此可知王氏也不能自圆其说。所以王氏影响最大的两段话,在语意和内容上,实在太多夹杂了。
(三)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页三)
按上面是以用字之精炼贴切,为写景之重要方法。此即宋人的所谓“句眼”。句眼,是一句所含的精神、意味,由句中一个精炼贴切的字将其点醒,因而全句也显得特别精彩,此一个字,便如人的“灵魂之窗”的眼睛一样。因黄山谷最重练句练字,遂有“句眼”之说,《瀛奎律髓》特加重视。如卷一杜甫《登岳阳楼》,方虚谷批谓“凡圈处是句中眼”。此诗所圈的是“吴楚东南坼”的“坼”字,及“乾坤日夜浮”的“浮”字。盖以用这两字,而在楼上所感到洞庭湖气象的阔大,可以完全表现出来,使这两句因一字之精炼,而全句亦因之精神焕发。全书中经方氏圈为句眼的尚不少。但纪晓岚在方批后更加一批谓:“炼字之法,古人不废。若以所圈句眼,标为宗旨,则逐末流而失其本原,睹一斑而失其全体矣。”纪氏对句眼在诗中的价值加以限定,这是对的。但方虚谷也仅对此加以重视,而未尝以此立宗。王氏以境界立宗,此处以一字而谓“境界全出”,则几乎近于以句眼立宗。他此处所用“境界”两字,当然系指杏花的“景物”。他的意思,恐怕是说“着一‘闹’字而开得繁盛的杏花之神全出”;另一句也应当是如此。王氏此处用“境界”两字,似稍欠分疏。且王氏所引两例,后一例实嫌纤巧,不若“红杏枝头春意闹”,以红杏而见春意之闹,正如《姜斋诗话》所谓“以小景传大景之神”。则对此句的欣赏,似不应仅拈出一“闹”字。
(四)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页四)
按写景之大小,各因诗人当时的所遇。从这点说,是不应以此而分优劣的。但大小景的把握,关系于作者的胸襟气度,所以古今能写小景者多,能写大景者少。可以这样地说,大诗人能写大景,也能写小景。小名家,则只能写小景;若写大景,便常如《姜斋诗话》中所讥的“张皇使大”。由此可知,写境之大小,亦未尝不可分优劣。
(五)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页二〇)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页二六)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徐校:‘独’原作‘犹’)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徐校:此两句原倒置),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页二七)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写景如此,方为不隔。(页二九)
隔与不隔之说,是《人间词话》中的重要论点之一,也是较有意义的论点之一。我曾在《诗词的创造过程及其表现效果》一文(此文收入学生书局出版的拙著《中国文学论集》)中,作了较详细的讨论。这里我仅指出,王氏此一说法,出于钟嵘《诗品》序:“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有直寻。”不过王氏说得更清楚,但也说得更狭隘。周邦彦不用“月华流瓦”,而用“桂华流瓦”,大概不能说是意不足,语不妙,而是为了增加一点气氛。若“桂华”两字也犯隔,则何以又能“境界极妙”。姜白石以“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凄清之景,表现他当时凄清之情。“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是“数峰”的拟人化;“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这也是“晚蝉”的拟人化;这都是文学艺术之所以成为文学艺术的条件之一。何以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且王氏既以所引白石三词,皆“格韵高绝”;岂有真正犯隔的,而能得到这种表现效果?如不隔与格韵高绝,是对立而不相通,则我宁舍不隔而取格韵高绝。欧阳修由眼前所见的春草,而联想到“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以增加他当时的一番感慨气氛,这也是诗词表现中常用的手法,何以“则隔矣”?所以王氏对此问题,因参之未透,便把活句变成死语了。
(六)……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页三一)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页四七)
词家多以景寓情……(同上)
王氏提到“景语”、“情语”的问题,而以“景语”皆“情语”,此自系至当归一之论。但通过全书看,他常将“性情”与“境界”对举;而他的论境界,皆偏在景的自身,没有把景与情的关系扣紧;许多依稀夹杂的说法,皆由此而来;王氏自谓“探其本”,恐自信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