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的写景与境界等问题
我现在把古人在这一方面的体验,稍为条理一下,以便与王氏的境界说,略加比较。
有诗即有比兴,比兴即是写景,即是王氏之所谓境界。比兴乃出于作者感情自然的要求,自然的凑泊,汉魏以前,很少是由“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文心雕龙·物色》篇)的“窥”与“钻”而来的;因而也并不是意识地把它当作一种表现的技巧来加以运用。此时的景与情,自然融合为一。自山水诗出现后,写景在诗中的分量始加重。周伯弼选《唐人家法》,有“四实四虚,虚实相半”之论。所谓“四实”,谓律诗中四句,皆因写景而实。所谓“四虚”,系指化景物为情思,例如“岭猿同旦暮”,岭猿、旦暮,皆景物;用一“同”字化而虚之,即以此一字而化为作者的情思(以上请阅范晞文《对床夜话》)。这是来自写景在诗中所占的重要分量而立说的。方虚谷对周氏之说,虽力加攻击,然仅攻击其表现的格式化,并非反对写景在诗中所占的分量。但由周氏之说,亦可了解,凡成功的写景,无不是景中有情,或以景烘托情。情为景之本,这是写景的关键。
现在说到用词的问题。把用词的情形加以厘清,是澄清混乱的重要步骤之一。景物之景,在唐以前,多只称为物、物候或物色。上引《文心雕龙·物色》篇“窥情风景之上”的风景,恐怕只是指气候(风)日光而言,没有后来概括性的意义。以风景或景,作概括自然界之美来使用,我现时可以考见的,当为《陈书·孙玚传》的“每良辰美景”,至唐而始流行。
境、境界,原来都只作“疆界”解释;此一解释,到现在还是作为常词来使用。将“境”通于风景之“景”,将境界赋与以精神的意义,大概始于佛家,而以在禅宗中为盛行,后来才用到诗文评论之上。日本兴圣寺本的《六祖坛经·缘起说法门》:“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为时众说定慧门》:“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真如自性,起念六相;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教授坐禅门》:“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不乱者,是真定也。”《说摩诃般若波罗蜜门》:“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上面所说的“诸境”、“万境”,单说一个“境”字,等于说的是人世的经验界或现象界,其含摄的内容,当然比景的内容为大;但景的内容已包括在境字之内。所以释皎然《诗式》:“或以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古。”他这里所说的“取境”,实际就是“取景”。我不敢说把境与景通用,是始于皎然;但这是出现在禅宗盛行的唐代,是没有可疑的。《坛经》中所用“境界”一词,是指精神状态的不同层次而言,与单用一个“境”字,有显然的区别。
《六祖坛经》中所用的“境”字,没有精神的意义;但用“境界”两字时,则很明显地有精神的意义。“善恶境界”、“诸佛境界”,是一个人的精神到达点。在诗词中境、景通用,对诗词的影响不大。把带有精神性的境界应用到诗词中,其意义却是重大的。因诗人、艺术家,他们面对客观景物而要发现其意味时,常决定于他生命中的精神的到达点。写景写得好不好,不仅是技巧问题,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到达点要高,精神的涵盖面要大;这便说明中国传统的文学、艺术理论,何以必须归结到人格修养之上。若就作者自身而言境界,则境界有如叶燮《原诗》之所谓“胸襟”。叶氏谓:“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辩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胸襟的大小高低,当然系于人的修养。从诗词的表现上而言境界,即是说从诗词的写景中,看出作者精神的到达点或作者精神(或者说是感情、情调)的活动状态,也即是通过作品中的重要表现而发现到作品中的人。这是文学艺术批评中最难之事,但因为这是批评的最后要求,所以这也是对文学艺术批评者所必然提出的要求。有一句的境界,叶燮对杜甫“晨钟云外湿”,加以详细分析后,谓杜甫是“隔云见钟,声中闻湿,妙悟天开,从至理实事中领悟,乃得此境界”(《原诗》)。有一联一诗的境界,“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读子美‘野色更无山断隔,山光直与水相通’。已而叹曰,子美此诗,非特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彻处,往往境界皆如是也”(蔡梦弼《草堂诗话》)。有总括一生作品之境界,叶燮谓苏东坡“韩文公后又开一境”(《原诗》),“《剑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独造境地”(同上),“六朝诗家……陶淡远,灵运警秀,朓高华,各辟境界,开生面”(同上)。上文中的“境”字,乃“境界”两字的简称。因此,我们也可以了解,一提到诗词中的境界,便说的是主客合一、情景交融的层面,而不容把景物与感情对立起来。王氏假定是标举此种意义的境界,而将其落实下来,以作批评诗词的标准,他是探到了诗词创作的本源,可高踞于各批评家之上。可惜,在他的全书中,只偶然地,若有若无地沾到了这一方面的点滴。而他主要用的是“境界——境——景”的理路。他在书中所表现的高视阔步的态度,便可说完全失掉了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