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黄山谷的诗论
欲知山谷之诗,应先知山谷的诗论。由山谷的诗论,可以对后人所作有关批评的是否恰当,提供一个准确的权衡。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首》中有一首云:“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山谷)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可知金、元时已开始瞧不起宋诗。遗山之“未作江西社里人”,与他个人的好尚及时代风气皆有关系。但对于山谷的诗论,则是非常推服的。山谷生活很严肃,治学很精勤,下笔很谨慎,他论诗论画,殆无一不精审。兹将诗论有关的材料简录在下面:
(一)《答李几仲书》:“足下之句,实有以激衰懦而增高明也。若刻意于德义经术,所至当不止此耳……天难于生才。而才者须学问琢磨,以就晚成之器。”(《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
(二)《答王子飞书》:“陈履常(后山)正字,天下士也。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川涤原,四海会同者也。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同上)
(三)《与王观复书》:“所送新诗,皆兴寄高远。但语生硬不谐律吕,或词气不逮初造意时,此病亦只是读书不精博耳。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不虚语也。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往年尝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读数百遍,然后知后世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其病至今犹在。唯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矣。”(同上)
(四)又:“所寄诗多佳句,犹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乃为佳作耳。”(同上)
(五)《答洪驹父书》:“自顷尝见诸人论甥之文学,他日当大成,但愿极加意于忠信孝友之地。……不但用文章照耀今古。”(同上)
(六)又:“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绳墨耳。可曾熟读司马子长、韩退之文章。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终始关键,有开有阖……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更须治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青琐祭文,语意甚工,但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仰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同上)
按山谷谓杜诗韩文,无字无来历,乃在指出他们采用词汇之广博。采用词汇所以要广博,则系因“自作(造)语最难”,以致“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乃甘苦经验之谈,并非不应自作语。这里所说的乃是选词的问题,决非是用典的问题。诗的语言,是要求最精约深婉的语言。从浩瀚的典籍中搜罗适当的词汇,以达到在表现上精约而深婉的目的,这是诗人在锻炼勤苦中所应有的事。以白居易诗之平易流畅,尚采集故实以为《六帖》,作表现时词汇之助。王渔洋主“神韵”,亦特注重及此。可说这是很寻常之义。今人多主张采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语言,只要能适合于诗特性的要求,其用意还是一样。自宋蔡梦弼《草堂诗话》,采用此段材料时,将“自作语最难”一句略去,此后辗转钞袭,将山谷“选词”之意,误会为每字皆须用典之意,后人且奉此为注杜诗的圭臬,一何可笑。至山谷所谓“点铁成金”,可用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中说苏东坡的情形,加以解释。朱弁说东坡诗将“故实小说,街谈巷语”皆能“入手便用,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将有来历的陈语,作为制造新词的材料,这才是山谷的本意。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护田”、“排闼”两词,用在这里,只觉表现得精切有力,“护田”既与《汉书·西域传》序“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毫不相干。“排闼”亦与《汉书·樊哙传》“哙乃排闼直入”,渺不相涉。
(七)《与徐师川书》:“士大夫多报吾生(甥)择交不妄出,极副所望。诗正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同上)
(八)《与潘子真书》:“致远者不可以无资,故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又当知所向,问其道里之曲折,然后取途而无悔。钩深而索隐,温故而知新,此治经之术也。经术所以使人知所向也。博学而详说之,极支离以趋简易,此观书术也,博学所以知道里之曲折也……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闻道也不以养口耳之间而养心,可谓尊其所闻矣。在父之侧,则愿如舜、文王。在兄弟之间,则愿如伯夷、季子,可谓行其所知矣。”(同上)
(九)《跋书柳子厚诗》:“余友生王观复作诗,有古人态度。虽气格已超俗,然未能从容中玉佩之音……故手书柳子厚数篇遗之,欲知子厚如此学陶渊明,乃为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陶渊明数十篇,终不近也。”(卷二六)
(十)《跋雷太简、梅圣俞诗》:“梅圣俞与余妇家有连,尝数见其平生诗。如此篇是得意处。其用字稳实,句法厉而有和气。他人无此功也。”(同上)
(十一)《题意可诗后》:“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诗也。
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同上)
(十二)《书林和静(靖)诗》:“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不知和静别有《咏梅》一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公何缘弃此而赏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止系于人。”(同上)
按“疏影”两句,乃对梅之描写。“雪后”两句,则由作者之心境加以指点。前者显梅之精神,后者显作者之精神。此等处最值得玩味。
(十三)《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迕),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同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故世相后或千载,地相去或万里,诵其诗而想见其人所居所养,如旦暮与之期,邻里与之游也。”(同上)
按(六)山谷谓东坡“短处在好骂”,劝他的外甥洪驹父勿袭其轨,及此处谓“诗非强谏争于廷”云云,言之甚为委曲,真意难明。他在《答晁元忠书》中有谓:“昨所喻怨与不怨,论事似不当耳。苟志于仁矣,其余存乎其人,不可听以一律。《君子阳阳》、《考槃》(《诗经》中此两诗,不怨)与《北门》、《褰裳》(此两诗,为怨),同为君子之诗。夫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观义理者固于其会。怨与不怨,去道远矣。”这分明说只问其动机是否出于仁,当怨便应怨。而这里所说的,分明指明诗正因怨而作。但当时东坡既以诗得祸而有“乌台诗案”;山谷亦因坚持“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后更因《荆南承天院记》,羁管宜州(以上见《宋史》四百四十四本传),故其言之委曲如此。怨之与骂,一是表现上之技巧问题,一是读者了解的态度问题,本质是一样的。东坡的光明俊伟,便表现在他的骂。山谷的深严刻厉,便表现在他的怨。此种精神,不容世人误解。
(十四)《跋欧阳元老诗》:“用事稳贴,置字有力。”(同上)
(十五)《跋高子勉诗》:“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同上)
(十六)《题王子飞所编文后》:“鄙文不足传世。既多传者,因欲取所作诗文,为内篇。其不合周、孔者为外篇,然未暇也。”(同上)
首先应指出,韩愈的古文运动,当时是在文学上立宗开派。他的功夫、历程及其所至,具见于《答李翊书》。在《答李翊书》中“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及由“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到“然后浩乎其沛然矣”这类的意思,几乎可以在山谷的诗论中看出若干的面影。山谷读书主“博”,当然不会是“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山谷受禅宗的影响,也不能说“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但在(八)中他要由经学以定方向,在(六)中要以经学浚渊源,及在(十六)中将自己诗文之“不合周、孔者为外篇”,在大方向上依然与韩氏暗合。但韩氏盛倡养气之旨,山谷对此似未曾言及。恰好吕居仁补出了这一点。吕氏《与曾吉甫论诗》第二:“治择工夫已胜,而波澜尚未阔。欲波澜之阔者,须于规模令大,涵养吾气而后可……退之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近世江西之学者,虽左规右矩,不遗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头,不能更进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九)我特提出这一点,以见不论诗文,能立宗开派的,在根源之地,往往会潜通默契。洪炎序山谷诗谓:“发源以治心修性为宗本,放而至于远声色,薄轩冕,极其致,忧国爱民,忠义之气,隐然见于笔墨之外。”(黄节《诗学》页一七引)这在唐代诗人中,在宋以后诗人中是少见的,他的宗派里,如后山、简斋之流,多节概之士,亦非偶然。
古文殿军的桐城派,不再张“文以载道”之帜,而其论文特重句法字法,与山谷的重视句法字法,也有冥孚默契的地方。刘大櫆《论文偶记》:“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姚姬传谓:“诗古文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总为门外汉耳。”(《与陈硕士书》)此与山谷(二)、(四)的要求句法,(三)的要求谐律吕,(九)的要求“从容中玉佩之音”,(十三)的要求“比律吕而可歌”,是可以相通的。并且又都是在虚字上最为用力,虽然文中之句法字法,与诗不能完全相同,而桐城派句法字法的取向,多近于柔性的,山谷则近于刚性的。但用心未尝不是一样。因为宋诗及古文,皆剥落色泽以迫入题材之内涵,势必由音节以弥补诗文必不可少之艺术性。韩愈、黄山谷、桐城派三者之间,在文学的理论上决没有互相师法的意识在里面。而山谷的诗论竟约略地概括了古文运动的由源(韩愈)到流(桐城派)的规模,这说明了他的诗论是本末兼备的。但山谷除了上述的根本义外,在诗的艺术性上更有他特别的要求。他的特别要求,可用(四)中“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两句话加以概括。这处的简易,可作朴素去理会。简易平淡,这是以欧阳修为主帅的宋诗摆脱唐诗面貌的基线。也是山谷与宋诗其他大家相通相共的基线。但顺着此一基线下去,诗便会走上流易庸俗之路。山谷的用心,要在简易平淡的基线上加强诗的艺术性。他不能“故作奇语”[见(三)],不能走雕琢的路[见(四)],因为这违反了简易平淡的要求。不能“生硬”[见(三)],因为这违反了诗的律吕性。简易而大巧出的句法字法,不是六朝人及唐人以词藻为主的句法字法,而是要求(十)中所说的“用字稳实,句法刻厉而有和气”,要求(十四)中所说的“用事稳贴,置字有力”,要求如(十五)所说的“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这样的句法字法,是由披花拂叶,而直握根荄的句法字法,才能在简易中有大巧。像这样严格严重的词汇,靠自己创造出来,谈何容易,所以他主张博学的原因之一,应如(六)中,把选词计算在里面。平淡之中要藏有山高水深,这不是一般所说的由泛滥秾丽而归于平淡的意思,这是由意境之高深,而出之以精约的语句,才可以达到的。于是山谷不能不重视人格,不能不重视学问,不能不重视句法与用字。而他所要达到的却是“无意于文”(《大雅堂记》),却是“不烦绳削”(三)。否则不简易、不平淡,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所以他自己便只字半句不轻出,而劝学诗的人期以晚成。在他的心目中,杜甫早年的诗,还有些涂脂抹粉,不完全是真美。他所要求于诗的境界与形象,有点像庄子之所谓“道”的境界与形象,庄子精神影响于山水画中的是清,是淡,是静,或者山谷的禅,实际只停顿在与庄子相通的层次(参阅拙著《中国艺术精神》第九章第三节“一、画与禅与庄”),因而助成了他诗方面向这种境界迫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