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特征基线的画出者
一代的诗,常因它的风格不同,可以区别为若干时期。在同一时期的各家中,亦各有面貌,风格并常不一致。现在要概括有宋一代,提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不合理而且几乎近于不可能之事。但昔人所说的宋诗,实际是指几位有代表性的作家及其影响所及者而言。更具体地说,是指想摆脱唐人的面貌,呼吸在自己时代的空气中,投出自己的精神气力,以创作自己所要求的诗的人们而言。假使从有代表性的作家中间,舍其小异,以抽出其共同的方向,共同的风规,以作为宋诗的特征,或者亦有其可能。我在这里,将前人有关的评论,稍加整理,看能不能从综合中抽出比较可信的共同基线。
前引严羽所说的话,实以苏东坡、黄山谷二人为宋诗的代表,尤其是黄山谷,这大抵是不错的。但摆脱唐人的面貌,以成就宋诗特征的,不始自苏黄两人。同时,前面也说过,连苏黄在内,宋代诗人几无一不受唐代某些诗人的影响。但这里有两点应特别指出:第一,完全没有传承的创造,在文化上几乎是不可能的。问题是看他能不能由传承走向创造。例如宋周紫芝《见王提刑》书谓姑溪李先生尝为苏东坡之客,紫芝向他问作诗之法,“姑溪笑曰:仆尝闻苏先生之言矣,先生谓吾诗学李太白(按此语不太可信)。某(紫芝)应之曰:以今日观之,自是两家”(《古今尺牍大观》中编一)。苏学李白而“自是两家”,便是苏由传承走向了创造。又如王阮亭谓“山谷虽脱胎于杜,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庭户”。吴孟举(之振)谓“山谷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势之变,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宋诗钞·山谷诗钞》小序,语出《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五),较苏轼创造之功更为勤苦。第二,他们所法的唐人,乃与其资性及其时代精神相近之唐人,山谷《大雅堂记》(《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七)谓:“余欲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是山谷所喜者为愈老愈“剥落”(见后)之杜诗。换言之,他们实际是以自己为主体,在传承中作了选择。
概略地说,宋诗特征的形成,在苏黄以前,应举出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王安石四人。在梅、苏尚未出来以前,宋诗是九僧及白体、昆体的天下。尤其是昆体支配坛坫凡四十年之久。“君谟以诗寄欧公,公答云,先朝刘、杨风采,耸动天下,至今令人倾想。”即指此而言。欧极推崇梅、苏两人,便是因为他两人在昆体华赡的诗风中能投袂而起,《宋诗钞·宛陵诗钞》(梅尧臣集)小序引“龚啸云,去浮靡之习于昆体极弊之余,存古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此所以为梅都官诗也”。又《宋诗钞·沧浪集钞》(苏舜钦集)小序引“刘后村谓其歌行豪于圣俞,轩昂不羁,如其为人。及蟠屈为吴体,则极平夷妥帖,盖宋初始为大雅,于古朴中具灏落渟畜之妙,二家(梅、苏)所同”。叶梦得《石林诗话》谓“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朗”。《宋诗钞·欧阳文忠诗钞》小序“其诗如昌黎,以气格为主。昌黎时出排奡之句,文忠一归之于敷愉,与其文相似也”。方植之《昭昧詹言》“学欧公作诗,全在用古文章法”。李调元谓“欧诗全是有韵古文”(黄节《诗学》页一〇),胡应麟《诗薮·外编》:“六一(欧阳修)虽洗削西昆,然体尚平正……至介甫(安石)创撰新奇,唐人格调,始一大变。苏黄继起,古法荡然。推原科斗时事,实舒王(介甫后封舒王)生此厉阶。其为宋代祸,盖不特在青苗法也。”《宋诗钞·临川诗钞》小序:“安石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畜。后从宋次道尽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悟深婉不迫之趣。然其精严深刻,皆步骤老杜所得。而论者谓其有工致,无悲壮,读久,则令人笔拘而格退,余以为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淡之中。独是议论过多,亦是一病矣。”
上面所述梅、苏、欧、王诸人的风格,并不完全相同,但有一共同倾向,即是要从唐人比较浓丽膏腴的风格中摆脱出来,甚至在用意用字上,也想从唐诗惯用的格套中摆脱出来,以开辟出新的境界。梅尧臣常语人谓:“凡诗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矣。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也。”即是此意。所以朴素雅淡、清新平易,是他们诗的共同特征。苏子美诗豪放,但豪放中依然是平夷妥帖。对宋诗的特征而言,如后所述,他们画出了一条基线。在这里必须一提的,自徐铉兄弟及王禹偁们的“白体”后,因白乐天诗的风格与时代新精神相合,他在宋诗中,不知不觉地有如绘画的粉本,各家在此粉本上,再加笔墨之功,前人谓欧阳修学韩愈而兼及白居易,实则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白居易而不易看出韩愈。苏轼在“留别杭州三绝句”的标题序中谓“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遂唱出“出处依稀似乐天”之句;我们不难看出在他的近体诗中所浮出的白诗的面影。黄山谷用乐天诗作《黔南诗》,他自己的解释是“少时诵熟,久而忘其为何人诗也”(《道山清话》)。《艇斋诗话》,亦记有他用乐天诗三则。我怀疑北宋诗人,都有白诗的底子。这是言宋诗特征,为前人所忽的。而积极奠定宋诗基础的,应推王安石。王安石学博才高,思深律严,晚年所走路数,与山谷相同,而学问才气及胸次远过于山谷。宋诗之特征,至他而始完备。后人对宋诗所作或好或坏的批评,皆可在他的诗中看出。因宋人多反对他的新政,所以他在诗方面的影响,远不及黄山谷。但宋人论诗,亦常将王、苏、黄三人并称。如《后山诗话》:“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王直方诗话》:“……造语之工,至于舒王(王安石)、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冷斋夜话》卷一言“换骨夺胎法”,宋人惟引王、苏、黄三人为例。卷四云:“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此法唯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由此亦可窥见王安石在宋诗中的地位。《石林诗话》:“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句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栝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此其一端。杨亿谓杜甫为村夫子,欧阳修法韩愈而兼及白居易,不喜杜甫。昔人有谓王安石法韩愈,但他实倾心于杜甫,他对韩愈有诗谓:“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对杜则有诗谓“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由此可见他对两人的评价。《唐子西文录》:“王荆公五言律,得子美句法。其诗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仅以句法言与杜之关系,未免失之于浅。可以说,山谷对诗的要求,他自己或未能达到,而安石却早已达到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宋诗话中,王黄并称,且多于苏黄并称,而山谷的服膺安石,实在服膺东坡之上。《垂虹诗话》谓:“山谷尉叶县日,有‘俗学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觉折腰难’之句,半山老人见之,击节称赏……遂除北都教授。”而《道山清话》记王介甫改杜甫“天阙象纬逼”之“阙”为“阅”,“黄鲁直对众极言其是。贡父闻之曰,直是怕他”。实则此乃由“服他”而来。《习学记言》卷四七言唐五七言律有“匀致丽密,哀思宛转”,及杜甫的“以功力气势,掩夺众作”的二体。而谓:“王安石、黄庭坚,欲兼用二体,擅其所长,然终不能庶几唐人。”叶适的话中流露出两种意思:一是王、黄二人的用心相同,一是二人的作品与唐诗划界。因用心相同,所以山谷对自己与王的造诣之所至,是冷暖自知的。“陈无己云,山谷最爱舒王‘扶舆度阳羡,窈窕一川花’,谓包含数个意”(《王直方诗话》),山谷曾效荆公六言诗(《高斋诗话》)。《咏淮阴侯》诗,荆公与山谷,“事同意同”(《能改斋漫录》卷一〇《议论》),当系由山谷熟读王诗而暗合。山谷又曾效荆公《游石牛洞》六言诗。石牛洞有山谷寺,因自号“山谷道人”,“略寓景行之意”。《次韵荆公西太一宫壁诗》,而叹“真是真非安在”。《有怀半山老人再次韵》诗则云“草玄不妨准《易》,论诗终近《周南》”,“推许至矣”(以上见张佩纶《涧于日记》“光绪己丑三月初七日”条)。又神宗挽词,以箕子比荆公(同上,“三月十六日”)。惜“王介甫刻意于文,而不肯以文名。究心于诗,而不肯以诗名”(《寓简》卷八),所以他论文论诗的文字绝少,诗的声气远不及山谷,本文遂不得不以山谷为中心。但由上所述,断不能忽视他在宋诗中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