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三首之一）

一九三九年，余为湖北荆宜师管区司令，驻节鄂西建始。征兵制度，在抗战初仓卒开始，未具备若干基本条件。加以各级“接兵”人员，常克扣被征壮丁伙食费，壮丁自被征上路之日起，即饥寒交迫，沿途逃亡颇众。接兵人员为防止逃亡，以各种残暴手段，加以阻吓。有命壮丁一律脱裤就寝，至次早出发前始得穿上者，于是逃亡与虐待成恶性循环，其惨绝人寰，较杜甫《兵车行》所描述者远为过之。此一现象，直至抗战末期，始稍有改善。

“师管区司令”，因可分饮壮丁之血泪，当时视为肥缺。余骤膺斯命，对若干根本问题，自无能为役，唯思杜绝贪污，进而求地方行政官吏与征兵业务，作合理之配合，以减少壮丁之痛苦。县长兼国民兵团团长，在法理上亦负有协助之责任。当时负湖北最高军政领导之某长官，亦以肃清贪污为号召。余到任不久，发现前任司令办理移交人员，私刻师管区、团管区、国民兵团及补充团之印章全套，日夜制造假账，余震骇之余，报请军管区司令处理（某公以战区长官兼省主席兼军管区司令）。岂知不特不加处理，反对余恨之入骨；盖前司令乃黄埔一期，又为其旧属，其所标榜之肃清贪污，特以此作人事斗争之工具。而余对地方行政配合之要求，则认为系不满彼所领导之省政，极欲对余加以打击。首先命兵站不补给师管区司令部之粮食。时补给粮食与市价相去甚远，所有部队及军事机构，一律由兵站补给，中途截断补给者，仅余之司令部，逼使买市价粮食。余乃率官兵亲自种菜，日食蔬厉以维持生活。军政部兵役署长赴恩施开会，道经建始，来司令部视察早餐时，有六种菜蔬而无鱼肉，署长为之惊异。该长官更进一步示意情报人员，制造余贪污之幼稚情报。时朱怀冰先生为民政厅长，余到恩施，乃出自朱先生之要请。朱一日奉到长官“手谕”，内容谓“师管区司令部参谋主任李某，赴渝受训时，带茶叶三千余斤送礼，徐司令若不贪污，此款由何而来？望转告徐司令，但求己莫为，莫谓人不知也”。朱先生将此“手谕”转到后，余当即复谓：“一、李参谋主任赴渝受训时，系与长官部多人同坐一车，谁人见李携带有三千斤茶叶？二、三千斤茶叶，必以专车装载，除长官部及省公路局外，更无车可用。则运茶叶之车，又从何而得？三、现时物资缺乏，三千斤茶叶，除用麻袋外，实无其他方法包装。以麻袋装茶叶送礼，恐太不雅观。”余在鄂薄有声誉，故某长官不敢遽下毒手。然余之处境危殆，自不待言。幸向军政部（因直属军政部）辞职未准时，师管区改组，调余为中央训练团兵役班教官，得因此离职，如获大赦。当时有退休诗三首，第一首仅记首联“置身天地欲何求，入世无才且退休”及末联“鸟雀稻粱喧正急，不知海上有浮鸥”。中两联及第三首皆忘记。仅将记忆之第二首存录于此，不妥之字句亦未加修改，借作此生中之一纪念也。

一九八〇年十月三十日补记于九龙寓所

栖徨镇日为征兵，急矣关何战垒横。

上客三千频减灶，[20]军书十二又添名。[21]

难辞小吏催科拙，[22]谁信孤嫠惜帏情。

耿耿一灯凄不寐，[23]万家儿女泪同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