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文赋》疏释
陆机《文赋》疏释
汉代文学,以辞赋为主,下逮魏、晋,虽题材体制,皆有孳演变更,而接响承流,渊源有自。赋体的制作,不可谓不多,赋体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然除扬雄《法言·吾子》篇中有:“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这类意味深长,而言语过于简单的反省以外,则只能数《西京杂记》中所记下面的一段话:
司马相如为《子虚》、《上林》赋,意思萧散(按“萧散”,乃形容对自己的起居生活不关心的情形),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如兴,几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览,字长通,牂柯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上面所包涵既深且广的作赋的体验,直至陆机《文赋》,始得到发挥。《文赋》之所谓“文”,把当时承认的文学种类,都概括在里面;但我感到其中最主要的是作赋的体验。可以说,有四百多年制作历史的赋,到陆机的《文赋》出而始有一篇完整的反省性的文章。以现代语言说,这是一篇以赋为主,而可通于其他文学制作的意味精深、组织严整的文学批评的作品,可以说是曹丕《典论·论文》后进一步的大发展。刘彦和在《文心雕龙·序志》中,讥其“巧而碎乱”,未足为知言。
《晋书》卷五四《陆机列传》:
陆机字士衡(生于吴景帝永安四年,西纪二六一年,被杀于晋惠帝太安二年,西纪三〇三年,年四十三),吴郡人也。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为晋太康元年,西纪二八〇年)而吴灭,闭门勤学,积有十年……遂作《辩亡论》二篇。……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时成都王颖……表为平原内史。太安初,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等诸军二十余万人,机……固辞都督,颖不许。……因宦人孟玖等谮机于颖,言其有异志……遂遇害于军中。
《文赋》相传是陆机二十岁时所作,杜甫《醉歌行》中有“陆机二十作《文赋》”之句,此说断不可信。他的父亲陆抗,卒于吴凤凰三年(二七四年),时机年十三,即领父兵为牙门将,以迄年二十岁而吴亡,这段时间,不是陆机可以集中精力,从事写作的时间。而《文赋》序分明说“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是他写《文赋》时已积累有写作的经验。他与其弟陆云在吴时,两人没有通书讨论文章之事的必要。两人入洛以后,他除一度辟为平原内史外,一直是宦居洛阳,而陆云则“出补浚仪令”,只有此时,或机为平原内史时,两人暌违两地,才会通书论文。现《陆士龙文集》卷八《与平原书》的第八书,中有“诸赋皆有高言绝典……省《述思赋》,流深情至言,实为清妙……《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不审,兄呼尔不”的话,这分明是陆机送了几篇新作给陆云评定;中间有《述思赋》、有《文赋》,是两赋制作的时间很相近;而《述思赋》是抒兄弟“离居而别域”之情的。在《陆士龙文集》卷三录有“兄平原赠”的诗及云的和诗,这是陆机为平原内史时陆云所写的,《文赋》在《与平原书》中提到,亦可知《文赋》当制作于陆机为平原内史前后。成都王颖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是永宁元年(三〇一年),机委身于颖,为大将军参军,当在此年,时机年四十,成都王颖假陆机后将军,是太安二年(三〇三年)八月的事。督诸军讨长沙王乂,陆机兵败因谗被杀,是此年冬十月间事,时机年四十三岁。他由大将军参军“表为平原内史”,乃永宁元年到太安二年间的事;由此可以推定《文赋》是他四十一岁前后所作。
《文赋》最大的特色有二:一是他尽可能地描述了创作的心理历程;二是通篇除最后一段谈到文学的功用外,主要是从文学的艺术性方面来加以讨论乃至评鉴;这便把文学之所以成其为文学的特性凸显出来了。但他概括的范围相当大,而又是出之以赋体,使用的语言过于精约,所以对内容的把握,并不容易。我手头仅有《昭明文选》中的《李善注》、《五臣(唐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注》,及现代人士程会昌《文论要诠》、瞿蜕园《汉魏六朝赋选注》、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等书中所选《文赋》的诠注(最近亦看到钱锺书《管锥篇》一三八所论《文赋》。八〇年七月一日补志);其中以《李善注》最佳,《五臣注》最劣;但概括地看,多训诂无根,条理无绪,使读者除摘取片断的字句外,不能作首尾贯通的理解,把一篇用心精密的文论糟蹋了。我因授课及此,想以注疏体作进一步的探索;凡旧注可用的皆用旧注;未用旧注的,是认为旧注有问题,阅者可加以对勘。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一)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二)妍蚩好恶,可得而言。(三)每自属文,尤见其情。(四)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五)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六)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七)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八)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九)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十)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
注:(一)李善:“作,谓作文也。用心,言士用心于文。”按此两句言常由才士之作品,而可以得到他写此作品时心理活动的历程,亦即所谓“追体验”。
(二)《广雅·释诂四》:“放,置也。”“放言”即是设置言语。“遣辞”即是使用文辞。“放言遣辞”,即是作文。吕延济:“良,实也。”
(三)李善:“《广雅》曰,妍,好也。……《释名》曰,蚩,痴也。《声类》曰,蚩,也。然妍蚩亦好恶也。”
(四)李善:“属,缀也。”按“属文”即连缀字句以成文,亦即作文。“其情”与上文的“用心”同义。但上文系就古之才士作文时之用心而言,此处则就自己作文时之用心而言。
(五)《说文》七上:“称,铨也。”按俗谓之秤。以秤量物之轻重,必使秤之权与所量之物,轻重相等。故“意不称物”,谓作者之意,不能与物之轻重相等。物指题材之内容。李善:“《尔雅》曰,逮,及也。”按“文不逮意”之“文”,指言辞,此句谓作者使用的言辞,又不足以达(逮)自己的意。
(六)李善引孔安国《尚书传》曰:“藻,水草之有文者,故以喻文焉。”
(七)按利害犹成功与失败,意谓并论及作文的成功或失败之所由来。
(八)此句颇多异解。李善:“言既作此《文赋》,他日而观之,近(释殆)谓委曲尽文之妙理……他日,异日也。”程会昌引黄先生(侃)云:“‘谓’字是羡文。此言今以能为难,他日庶几能之耳。”郭绍虞从此说。俞正燮《文选注书后》曰:“其说(指本句)难通。盖本文系‘谓他日殆可曲尽其妙’,‘谓’字传写者倒之耳。本文言赋之所陈,知之非难,而己之才力难副,存此妙旨,冀异日曲而验之。如沈休文言,如曰不然,请俟来哲。”按黄先生之说难从。俞氏引沈休文说,其意近是,而亦因误解此文“盖非知之难”两句,至流于迂曲。刘彦和《文心雕龙》自序:“茫茫往代,既沉(深入之意)予闻。眇眇来世,倘尘(犹蒙,谦词)彼观也。”古人著书,常求知音于后世,则此句实谓“他时(后世)庶几(殆)可称《文赋》为(谓)能曲尽文理之妙”。
(九)用《诗·豳风》“伐柯伐柯,其则不远”之意。言操斧以伐取木材做新的斧柄(柯),即以手中之斧柄为法则,故谓其则不远。以喻本古人之文(操斧)以探求作文之道(伐柯),即可以古人之文为法则。
(十)“若夫”在此处为转接之词,犹“至于”。“随手之变”,犹言作者随写作时而有变化。称“随手”者,言变化之剧。“逮”,《四部丛刊·五臣注》本作“逐”。此两句犹《文心雕龙·神思》篇“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及《序志》之所谓“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任何价值体系,追求到最后时,必感到有为语言所不及的境界。
疏:此为《文赋》的自序。对自序的了解,是了解《文赋》内容的关键。“窃有以得其用心”,是文学评鉴所应达到的境界,也是陆机写《文赋》的前提条件。“夫其放言遣辞”四句,是说明文体虽不断地变化,但好坏仍有共同的指向,可作批评的准据。所谓共同的指向,指的是共同的用心,及共同所要求达到的目的与其所用的方法。由他自己创作的经验,尤可以看出以前才士用心的情形,这是以自己创作的体验,迎接古人创作的体验,印证古人创作的体验。
然则古才士之“用心”,和自己“尤见其情”,主要指的是什么呢?首先指的是“苦于意不称物”,意与所写的物发生距离。此处的物乃题材所应有的内容。要使意能称物,乃“用心”的第一指向与所要达到的目的。其次是苦于“文不逮意”,表现的文辞,与作者由物所形成的意,发生距离。所以辞能达意,是用心的第二指向与所要达到的目的。作品的妍蚩好恶,首先是由意能否称物及文能否逮意,与夫称物与逮意的各种程度所决定。凡是从事写作的人,都知道这两点基本要求,所以说“非知之难”。但事实上需要具备许多条件,否则无法达到,所以说“能之难也”。因此他作《文赋》以述先士的成功作品(盛藻),是要从他们的成功作品中,看他们是如何能达到上述的两点基本要求,及其达到后的效果。这便构成《文赋》前半段的主要内容,甚至可以说是他写《文赋》的主要动机。
“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这一句,当然把上面的两基本要求,包括在里面,但范围更为推广,内容更为具体。作《文赋》本是为了“述先士之盛藻”,即是对过去作品的评鉴。顺着(因)评鉴所得,论述作文之所以成功(利)和所以失败(害)的原因(所由),想由此以阐明作文的一般法则(“取则不远”的“则”)。这便构成《文赋》后半段的主要内容,也可以说是由主要动机所引申出的副次动机。《文赋》全篇,皆应顺着自序中所提示的线索去了解。
伫中区以玄览,(一)颐情志于典坟。(二)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三)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四)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五)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民)之清芬。(六)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七)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八)
注:(一)《说文》八上:“伫,久立也。”李善:“中区,区中也。”按谓区域之中。《说文》四下:“玄,幽远也。”《老子》“涤除玄览”,按此处乃深远地观察之意。
(二)张铣:“颐,养也。”典坟,此处指一般古典而言。
(三)李善:“遵,循也。循(顺)四时而叹其逝往之事,揽视万物盛衰而思虑纷纭也。”按“遵四时”句当为“顺着四时之变迁而叹光阴之消逝”。
(四)刘良:“秋气杀万物,故云劲秋。”按感觉秋之气为刚劲,故谓“劲秋”。感觉春之气为芳香,故谓“芳春”。
(五)李善:“懔懔,危惧貌。眇眇,高远貌。怀霜临云,言高洁也。”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卷一:“以,犹于也。”《汉书》五十六《董仲舒传》:“霜者,天之所以杀也。”《说文》十一下:“霜,丧也。”故“霜”为肃杀丧亡之象征。“怀霜”喻人之获罪而心怀丧亡之忧。《史记》七十九《范雎列传》“致于青云之上”,青云以喻高位。“临云”喻人之得意而获高位之喜。两句言人生的两种不同遭遇,李注非是。
(六)李善:“言歌咏世有俊德者之盛业。先民谓先世之人,有清美芬芳之德而诵勉。”按世德,先世之德,如述祖德诗之类。“先人”应作“先民”。《诗·商颂·那》“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朱《传》以“古人”释之,如咏史诗之类。
(七)李周翰:“林府谓多如林木,富如府库也。”李善:“《论语》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孔安国《注》曰,‘彬彬,文质相半之貌’。”按“丽藻”犹自序中之所谓“盛藻”,指成功之作品。“彬彬”,指文章之内容与形式,取得均衡而言。
(八)《左传·宣十四年》:“楚子闻之,投袂而起。”杜《注》:“投,振也。”《说文》十二上:“振,举救也。”《一切经音义》四,及李善注陆云《大将军讌会被命作诗》,皆引《说文》:“振,举也。”故“投袂”即是举袂。此处之“投篇”,即是“举篇”。《汉书·公孙弘传》“著之于篇”,《注》:“简也。”故“投篇”即是拿起(举)篇简,有如今日之所谓“拿起稿纸”,与“援(取)笔”相对成文。程会昌释为“因投置往篇”,大误。《论语·子罕》:“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此后“斯文”成为典故中之成语,乃典籍或文章之泛称。班固《答宾戏》“密尔自娱于斯文”,《后汉书·蔡玄传》赞“斯文未陵”者皆是。故此处之“斯文”,乃泛指“先士”所作之文而言。李善及“五臣”对此无解。程会昌谓“因投置往篇,援笔而自抒所见也。本节造赋之由”;是程氏以“斯文”作“此文”解,指《文赋》而言;瞿蜕园、郭绍虞实从此说。不仅本节所述之内容,与《文赋》以下之内容不类,且与下文的“其始也”不相衔接,成为理解《文赋》之最大障蔽。
疏:此小段言文士写作的根本修养及其写作动机。第一句中“玄览”的对象指的是作者所处的时代,这是由“伫中区”三字可以断定的。“伫中区”有两种意义:一是站在时代活动的中心来玄览此一时代,则周遍而无所遗。一是“中区”也可作不偏不倚的客观态度来玄览自身所处的时代,则容易得到时代的真相。作者个人创作源泉的深浅,可以说是决定于他的心灵、脉搏,能与他所处的时代相通感的深浅的。所以“伫中区以玄览”,是作者自身所发出的要求,也是作者自身所需要的修养。断乎没有与时代隔绝而可以成为成功的作者的。至于第二句的“颐情志于典坟”,在古典中得到人格的熏陶,储备写作的材料与能力,这是容易了解的。所以这两句说的是每一作者所须具备的根本条件。钱锺书谓“区中即言屋内”。玄览,“以言阅览书籍”。两句谓“室中把书卷”。于是“伫中区以玄览”,是站在屋内看书。当时的书,不是帛卷,即是简篇,很难拿在手上站着看。
写作必须有写作的动机,而最真实有力的动机,则是来自缘某种事物所引起的感发、感动。“遵四时以叹逝”八句,乃引起感发、感动的事物。前四句是由时序变迁、万物荣落所引起的,这在《诗三百篇》中,已有很多明显的例证,即所谓“比兴”。陆机也有《感时赋》。“懔懔以怀霜”两句,则是由遭遇而来的感发、感动。“咏世德之骏(大)烈(功)”,《三百篇》中也占有重要地位。“诵先人之清芬”,《离骚》中述“三后之纯粹”及“尧舜之耿介”等,当然也可引起感发而形成创作的动机。
有了感发、感动的创作动机为主因,还需要有一种助成写作的副因。“游文章之林府”两句,说明因读古人及他人的佳作,而引发自己写作兴趣或决心,这是助成写作的副因。所以接着便是“慨投篇而援笔”两句。他用一“慨”字,描写出由有所感发、感动而决定写作时的心理活动情态。“慨”是“慷慨悲歌”的慷慨,写或歌,都有同样的心理活动。假定心理活动的强度,减低一点,便是慨叹的慨。
其始也,(一)皆收视反听,(二)耽思旁讯,(三)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四)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五)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六)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七)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八)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九)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十)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十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十二)
注:(一)“始”言酝酿时用思之始,概括“思考”与“想象”两方面。
(二)这句是说要把用向其他方面活动的视听收拾起来,以得到精神的集中,即《西京杂记》谓司马相如作《上林赋》时“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接”。
(三)《说文通训定声》十二上“耽”下:“又重言形况字。”《西京赋》:“大厦耽耽。”注:“深邃之貌。”《魏都赋》:“耽耽帝宇。”按即《史记·陈涉世家》之“沉沉者”。故此处之“耽思”即“沉思”,盖深思之意。《广雅·释诂二》:“旁,广也。”吕延济:“讯,求也。”“旁讯”,乃广为搜求之意。
(四)精即今日之所谓“精神”。《一切经音义》七:“骛,疾驰也。”李善:“八极万仞,言高远也。”《淮南子·坠形训》:“天地之间,九州八极。”《注》:“八极,八方之极也。”仞有八尺、七尺两说,程瑶田《通艺录》谓:“言七尺者,是也。”
(五)李善:“致,至也。《埤苍》曰,曈昽,欲明也。《说文》曰,昭晰,明也。”《易·说卦》:“为蕃鲜。”《释文》:“明也。”
(六)《说文通训定声》:“倾假借为罄;孙楚《征西官属诗》,倾城远道送。注,犹尽也。”李周翰:“群言,群书也。沥液,涓滴也。”《说文》十一上:“漱,荡口也。”此引申为玩味之意。六艺即六经。李善以礼乐射御书数为解,失之。
(七)李善:“言思虑之至,无处不至,故上至天渊于安流之中,下至下泉于潜浸之所。《剧秦美新》曰,盈塞天渊之间。《楚辞》曰,使江水兮安流。《毛诗》曰,冽彼下泉,浸彼苞桑。”按《剧秦美新》之“天渊”,乃“天与渊”之意,与此处之义不合。《广雅·释天》“天渊谓之三渊”,则系星名。此处盖与天河、天汉同义。李善对此两句释为“言思虑之至,无处不至”,与前“精骛八极”两句意复。此两句乃言措意置境,当极其高深;上(高)安流于天渊,下(深)潜浸于下泉。
(八)此四句虽皆指“辞”、“藻”而言,但辞藻乃附丽于意,意由辞藻而明,故辞藻中含有意。意所不及之辞,如物沉于水下,故谓之“沉辞”。意所未收之藻,如水中漂浮之水草(藻),故谓之“浮藻”。怫,表达时的艰难;悦,表达时的顺畅。“怫悦”是由艰难而顺畅。
(九)《诗经·泮水》:“翩彼飞鸮。”《传》:“飞貌。”故“联翩”乃联飞之貌,以喻“浮藻”之浮。李善以“将坠貌”释之恐非是。李善:“王弼《周易注》曰,‘翰,高飞也’。《说文》曰,‘缴,生丝缕也’。谓缕系矰矢而以弋射。”《文选·述祖德诗》“而不缨垢氛”,《注》:“绕也。”按即缠绕之意。《说文通训定声》“曾”字下:“假借为‘层’。”《楚辞·招魂》“曾台累榭”,《注》:“重也。”
(十)李善:“《论语》,‘吾犹及史之阙文’。”《左传·成公二年》“晋实有阙”,《注》:“失也。”《说文》二下:“遗,亡也。”《系传》作“忘也”。按亡、忘可通用。遗韵,谓被人遗忘的韵调,即前人作品中所未及的韵调。
(十一)《说文通训定声》“披”字下:“《琴赋》,披重壤以诞载兮。注,开也。”又“振”字下:“《左传·文公十六年》,振廪同食,《注》,发也。”
(十二)此两句,描写在酝酿中很完整地把握到题材的精神状态,以总结上文。
疏:此小段,描述在酝酿中尽思考、想象、探索之能,使在酝酿时先能意可以称物、文可以逮意的活动情态。亦如画家的“胸有丘壑”。在酝酿时必先收视反听,使心不外驰,以便集中精神于自己所欲写之题材,而加以耽思,加以旁讯。所以“收视反听”,是“耽思旁讯”的前提条件。尽旁讯之量而精神驰骛于八极;尽耽思之量而心灵浮游于万仞。这是为了发现题材所应关涉,所应涵融的材料与意境。经过这种耽思旁讯,如题材为抒情,则原为朦胧不易把捉之情,至此而较初感时,更为鲜明。如题材为赋物,则原为模糊而疏隔之物,至此而呈现昭晰的形相,有秩序地(互)进入于自己的胸中。题材既已把握,更倾尽群言,以取其精英;玩索(漱)六艺,以汲其义味。在此开辟广博之天地中,立意又极其高,有如“浮天渊以安流”;运思又极其深,有如“濯下泉而潜浸”。经过上述的思考、想象、探索之后,意与物的距离,由缩短而融会,其情态“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落在钓者的手上。如前所述,辞与意不可分,故此处的“沉辞”,实兼意而言。文(辞)与意的距离,也由缩短而融合,其情态“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落在弋者的手上。至此酝酿成熟了,而这种成熟,乃来自上述的穷尽思考、想象、探索之力,便自然在酝酿中有创新的作用。“收百世之阙文”两句,是内容的创新;“谢朝华于已披”两句,是表现的创新。一个题材的内涵,即是一个世界;深入于题材的内涵,即是深入于此一题材的世界。酝酿成熟以后,由题材所形成的世界,以完整统一之姿,呈现于自己心灵之上,便有“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气概,这两句话落实了讲,即是题材至此而完全把握到了。
陆机在上两句话中,用“须臾”、“一瞬”两词,这是出自他深刻的体验。由酝酿成熟而呈现在心灵上的极题材之量的统一之姿,只能观之于须臾,抚之于一瞬。时间稍久,统一的形相,势必分解而为片断的、局部的形相。天才诗人的诗及大画家的山水画,都是紧抓住这“须臾”、“一瞬”来下笔。苏轼《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诗,乃描写一路所见的景物情态。收的两句是“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郭熙《林泉高致》中附有其子郭思述其父作画的情形是“每乘兴得意而作,则万事俱忘。及事汩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按“昏气”,乃指胸中丘壑,隐而不见的情形。苏轼的诗,郭思所记的他父亲郭熙作画的情境,都说明了此中消息。一般的作家画家,在长篇巨制时,只能酝酿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以后要前后左右照顾地逐步生发下去,以构成一篇或一幅的体制。
然后选义按部,(一)考辞就班,(二)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三)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四)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五)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六)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七)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八)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九)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十)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十一)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十二)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十三)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十四)
注:(一)许慎《说文》序“分别部居”,盖谓将所收文字分为五百四十部,以类相从。则所谓部者,指从整体所分出的单位;就文章而言,即是一篇中所分的“段落”。“义”指作品之内容,《说文通训定声》“按”字下:“假借为‘安’。”故所谓选义按部者,乃分配内容,安置于作品中适当的部位(“部居”即部位)。
(二)李善:“《小尔雅》,‘班,次也’。”言考核辞语的性质,安置于适合的班次。
(三)景,是光景,以喻题材中所含的意义。响,是音响,以喻题材中所含的节奏。
(四)《书·禹贡》:“沿于江海。”郑《注》:“顺水行也。”题材之内容有主有从。枝以喻主,叶以喻从。有其根基,有其发展。波以喻其发展,源以喻其根基。
(五)题材之内容,有隐有显,有难有易。或先探其隐,再本之以通向于显;或先求其易,再由易以解决其难。
(六)此两句之解释,最为分歧。李善:“《周易》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言文之来,若龙之见烟云之上,如鸟之在波澜之中。应劭曰,扰,驯也。”此为一说。程会昌引“胡绍煐曰,按澜之言涣也……此言龙见而鸟散也”。此又为一说。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澜”字下:“假借为‘连’。《文赋》‘或龙见而鸟澜’,按‘鸟’者‘鱼’字之误。鱼连犹上言兽扰也。”连乃连属之义。此为第三说。三说以朱说为近是。按龙虎皆喻文章中的主题主旨。虎变,犹言虎现,喻主题在一篇之首,作集中的表出。以后的文字,皆顺此主题发展,故谓“兽扰”。《庄子·天运》:“夫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是龙无全见,故“龙见”以喻主题在一篇中作分解的表出。如此,则不突出于其他文字之上,而与之游衍从容,如鱼相连属而不惊,或如水鸟安于澜而不惊。
(七)《说文逸字》:“妥,安也。”李善:“《公羊传》曰,‘帖,服也’。《广雅》,‘帖,静也’。”《说文通训定声》“帖”字下:“按妥帖者,平尉合著之谓。”即所谓“平顺妥当”。李善:“岨峿,不安貌。”按岨峿犹崎岖,山径狭隘不平之意。此两句就考辞就班中所出现之情况而言。
(八)吕向:“罄,尽也。”“澄心”犹言“清静其心”。按眇即妙。此处应作《易传》“妙合而凝”的“妙合”来理会;妙合者,融合而无融合之迹。此两句言当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时,应清心凝思,融会各种思虑以为统一体,在此统一体的基础上来选择安排。
(九)李善:“《淮南子》,‘太一者,牢笼天地也’。”《说文》二上:“牢,闲(防闲)养牛马圈也。”《说文》五上:“笼,举土器也。”引申为将物纳入其中为牢笼或仅称为笼。“天地”,指题材所关涉之全局;“形”犹体,“形内”犹言一篇文体之内;文必成篇而后可称为体。此句总言选义按部的工夫。《说文》十二上:“挫,摧也。”万物指可作表现用之辞藻言。每一辞藻,皆各有其自性,挫摧其自性,使其屈于作者笔端之下,以供与内容相合的表现要求。此句总言“考辞就班”的工夫。
(十)李周翰:“踯躅,不进貌;亦犹文辞难出于口也。”李善:“流离,津液流貌。”以喻下笔顺畅的情状。《尔雅·释诂二》:“濡,渍也。”濡翰,即渍有墨汁的笔。此两句言,开始下笔时感到困难,但愈写便愈顺畅。
(十一)任何题材,皆有其当然应然之理;作者应把握题材之理以成为文章之质,由质而树立一篇之干。质必作多方面之发挥而始显,亦犹木之干必有众多之枝条而始茂。文即文辞,发挥有赖于文辞运用的技巧,所以由文辞的运用技巧,将质作多方面(垂条)的发挥,而成其繁盛。
(十二)情是内容,貌是形式,亦即《文心雕龙》中之所谓“体貌”,有如今日之所谓风格。“颜”与“貌”互文。此两句言成功的作品,内容与形式,必(信)是统一而无差距,所以内容变,体貌亦因之而变。
(十三)此两句为上两句作证明。
(十四)李善:“觚,木之方者,古人用之以书,犹今之简也。”又“毫谓笔毫也”。《论语·先进》:“子路率尔而对曰。”朱《注》:“率尔,轻遽之貌。”此处则应作迅捷理会。《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成玄英《疏》:“藐,远也。”此处作迟钝理会。
疏:此小段言酝酿成熟后,正式写作时之情形。写作首须谋篇布局。“选义按部”两句,皆谋篇布局之事,而以“选义按部”句为主;盖辞附于义(内容);辞之班次,乃由义所决定。在“选义”、“考辞”时,每因一时心力专注于内容的某一方面而遗忘其他方面,故以“抱景者咸叩”两句提醒在谋篇布局时必须笼罩全局。一篇的构成,由内容(义)所决定。内容必经过分析而后能清晰,内容可分析为枝与叶、波与源、隐与显、易与难。“因枝而振叶”,“沿波而讨源”,“本隐以之显”,“求易而得难”,乃将分析的内容,以叙述的先后,加以条理。条理的先后无定法,决定于作者的匠心,文章最基本的艺术性系由此出。故此四句乃“选义按部”,亦即谋篇布局的四种举例性的方式。在谋篇布局中最重要的是主题的表达,亦即通俗之所谓“点题”。陆机在这里特提出“虎变”与“龙见”的两方式。由此进一步的解说,则为《文心雕龙·附会》篇的“务总纲领”。在“考辞就班”中有难有易,故有“或妥帖而易安”两句。至此为止,皆为“选义按部”两句的补充说明,亦即谋篇布局的要点。谋篇布局,乃将内容作分解性的处理。但此分解性的处理,必以内容的统一性为基底,然后由分解性而来的章句段落,皆由一共同的生命所贯通而成为有机体的文体;所以陆机又特提出“罄澄心以凝思”两句,作为谋篇布局中作者心灵活动上的要求。“笼天地于形内”两句,则为上两句心灵活动的效果。写作时的思路与笔触,在开始时是开辟,因而感到生疏;写了下去,则因系顺承发展而较圆熟,故有“始踯躅于燥吻”两句。理形成文章之质,质所以树立文章的骨干。文辞由质而出,可作多方面的发挥;这两句是说明一篇作品写成后的情形。“信情貌之不差”四句,说明一篇成功的作品,内容与形式必是统一的,此乃文体(style)得以成立的基本条件;《文心雕龙》的文体论,可谓为此四句的发展。最后两句,是说明在写作的历程中,因人的才性不同,而下笔有迟速之异;这一点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也有进一步的阐述。
伊兹事之可乐,(一)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二)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三)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四)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五)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六)
注:(一)李周翰:“伊,维也。兹事,谓文章也。”维,发语词。
(二)《说文》三上:“课,试也。”《说文系传》:“臣锴按《汉书》云,考课是也。”李周翰:“责,求也。”《玉篇》:“叩,击也。”按“虚无”以形言,“寂寞”以音言。此两句言文章系由无到有的创造。
(三)李善:“毛苌《诗传》曰,‘函,含也’。”刘良曰:“绵邈,远也。滂沛,大也。”又“素,帛也,古人用以书也”,按此两句言文章之功用。
(四)《说文》十下:“恢,大也。”李善:“按,抑按也。”按此两句承上两句而谓就文章中之言,扩而大之,将愈见其广;就文章中之思,按而入之,将愈觉其深。此两句言文章内容的宏深。
(五)李善:“《说文》,‘蕤,草木华垂貌’。《纂要》曰,‘草木华曰蕤’。《字林》曰,‘森,多木长貌’。以喻文采若芳蕤之香馥,青条之森盛也。”按此两句言文章形式的美丽。
(六)《广雅·释诂三》:“粲,文也。”按即文采之意。《说文通训定声》“猋”字下:“假借为飙。《尔雅》,扶摇谓之猋。”按即疾风之意。《广雅·释诂四》:“竖,立也。”此处作“起”理会。《诗·晨风》:“郁彼北林。”《传》:“积也。”翰林,翰墨之林,犹今言“文坛”。“粲风”、“郁云”,以喻写成之文章。“粲风飞”以喻文章之传播,“猋竖”以喻传播之强而速。文坛为之生色,有如郁云之起于翰林。此两句言文章写成后影响之大。
疏:此小段言文章写成后的功效与影响。一篇文章的写成,乃是从无到有的创造,“课虚无以责有”两句,正说明文章的创造性。人的精神(心灵)可以涵茹万有,且深而可以愈深,广而可以愈广。文章乃作者精神的展现,精神的内涵,即文章的内涵。精神的境界,即文章的境界。且仅停畜于精神者,将起灭无常,纯杂不一。一经写出,即系经过提炼升华,以表现于文字之上,使其成为客观的存在,因而可随时再缘耳目以回归于精神之中。所以有“函绵邈于尺素”的四句。尤其是在表现的同时,即赋予以艺术性,所以有“播芳蕤之馥馥”两句。文章一出,传播迅速,文坛增价,所以有最后两句。
按由“伫中区以玄览”起,至此处止,共分四小段,合为全文中的第一大段。由写作之动机以迄写作之成果,皆所以述“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的“追体验”,及“每自属文,尤见其情”的创作体验。由追体验与创作体验的互相印合,以描述有了创作动机以后,在酝酿中,在写作时,如何能使意可以称物,文可以逮意的文学心灵活动的历程。而在他写这一大段时,也正是雕肝镂肾地,要使自己写此文时的意,能与真实的体验(物)相称;要使运用的辞(文),能与体验合一的意相逮,其间一无间隔。所以这是陆机用心最苦最密所写出的一大段。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一)纷纭挥霍,形难为状。(二)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三)在有无而俛,当浅深而不让。(四)虽离方而遁员,期穷形而尽相。(五)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六)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七)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八)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九)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十)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十一)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十二)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十三)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十四)
注:(一)李善:“文章之体,有万变之殊;中(疑衍)众物之形,无一定之量。”按物指题材而言;凡题材之所及,即此处之所谓物;非如李注之泛指。
(二)李善:“纷纭,乱貌。挥霍,疾貌。”按此承上而言文体之变化,多而且疾。
(三)辞指表现用之文辞,伎同技巧之技。《礼记·儒行》:“不程勇者。”《注》:“量也。”意谓文辞是量度作者之才而效其技巧。《周官·天官冢宰·小宰》:“听取予以书契。”郑《注》:“书契谓出予受入之凡要。凡簿书之最目,狱讼之要辞,皆曰契。”可知大纲、纲要,皆可谓之契。意谓作者的意,主持一篇的纲要而成为构造成篇的工匠。
(四)李善:“《毛诗》曰,‘何有何无,俛求之’。俛,由(犹)勉强也。”按谓方写作时,当若有若无之际,则需勉强以求其有;当可浅可深之际,须勇进以求其深。
(五)李善:“方圆,谓规矩也。”按此处指古人文章之法式。谓虽不为古人之法式所拘(离方遁员),但必须能穷尽题材所有之形相。
(六)《玉篇》:“夸,逞也。”“夸目”,逞于目,即悦于目之意。《说文》十下:“奢,张也。从大。”《西京赋》:“纷瑰丽以奓(籀文奢)靡。”《射雉赋》:“奓雄艳之姱姿。”注:“丰也。”故此处之奢,指文辞铺陈之美而言。铺陈则张大,则丰富。言欲悦于目,则辞尚铺陈。李善:“惬,犹快也。”按言欲快于心,则意贵当于理。
(七)《说文》七下:“穷,极也。”《礼记·乐记》:“穷高极远而测深厚。”《疏》:“尽也。”故此处之“言穷”,乃指作表现用之言辞,能极尽其巧之意。如此,则任何题材,皆可自由发抒而不感其狭隘。隘乃无从下笔之意。“论达”,立论通达于理,则文之意境自然昭旷。此两句过去注者皆误。
(八)李善:“诗以言志,故曰缘情。赋以陈事,故曰体物。绮靡,精妙之言;浏亮,清明之称。”按《广雅·释诂四》:“缘,循也。”《荀子·正名》篇:“缘耳而知声。”《注》:“因也。”故“缘情”是“顺着情”或“因情”。《文心雕龙·明诗》篇:“晋世群才,稍入轻绮。”轻逸之美,有如纨绮。《洞萧赋》:“被淋洒其靡兮。”注:“靡,声细好也。”故绮以色言,靡以声言。李注失之泛。“体物”,表现物,而与物合为一体。
(九)徐师曾《文体明辨》序:“按古者葬有丰碑,以木为之……汉以来始刻死者功业于其上,稍改用石。”《琴赋》:“披重壤以诞载兮。”注:“披,开也。”《说文》四上:“相,省视也。”言开阅其文而省视其质,以求其能文质彬彬。李善:“诔以陈哀,故缠绵凄怆。”
(十)李善:“博约,谓事博文约也。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按铭勒于器物之上,字数受限制,故须义博而文约;语多含蓄,故体貌温润。顿挫与直率相反。文以顿挫而有力,故体貌清壮。
(十一)《诗·大雅·卷阿》:“优游尔休矣。”朱熹《集传》:“闲暇之意。”此处,乃从容自然,歌功颂德而不着痕迹。彬是文质相称。《仓颉篇》:“蔚,草木盛貌也。”“彬蔚”乃文质均衡而气象茂盛。李善:“畅,通也。”按此言论之内容既尽事理之精微,表达则明白(朗)而通畅。
(十二)李善:“奏以陈情叙事,故平(平实)彻(透彻)闲(从容)雅(雅正)。说以感动为先,故炜晔谲诳。”周翰:“炜晔,明晓也。”《东京赋》:“含二九而成谲。”注:“变也。”《舞赋》:“瑰姿谲起。”注:“异也。”按谲诳,此处指以奇异不实之言掀动他人。后世论与说之分别甚微;陆机此言,系以《战国策》纵横之士的游说为背景。如《战国策·东周》第一篇“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条,颜率既先诳齐王谓九鼎将“归之大国”,使齐王出兵救周。后则诳以挽九鼎需“九九八十一万人”,使齐王知难而止,即其一例。
(十三)《广雅·释言》:“放,妄也。”
(十四)李善:“《论语》,‘子曰,辞达而已矣’。文颖《汉书注》曰,冗,散也。”按闲散无所用之意。
疏:按此段乃总论文章之共同要求,及各体裁题材之各别要求,以作后文“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的张本。于全文为第二段。“利害之所由”非一端,后文加以分述,故先立此段作上下文之绾带提挈。其中又应分两小段。由“体有万殊”至“论达者唯旷”,乃述全般之共同要求。由“诗缘情而绮靡”至“说炜晔而谲诳”,乃述适应各种体裁(从字数的多少及排列的形式而言,谓之体裁)题材之各别要求。“虽区分之在兹”四句,言在各别的要求中,仍有其共同的要求。“体有万殊”四句,主要说明文体有无穷的变化,故文章可作无穷的创造。体是作者所创造,是主观的;物是写作的材料,是客观的。体之所以有万殊,不仅如下文所说的来自体裁题材的不同;更主要的是来自作者的性情(个性)的不同;而性情则受有时代、家庭、教育、思想、遭遇等不同的影响;所以在同一体裁,同一题材之下,依然是“体有万殊”。此点陆机体认到了,但一直要到《文心雕龙》的《体性》篇,才把它说得比较更清楚。客观之物,本来是有一定的量的。但客观之物,若不与作者的性情相接,进入于作者性情之内,即不会成为写作的题材。成为写作题材之物,乃是与作者性情相接,进入于作者性情之内的物。因作者的性情,在人的普遍性中涵有千差万别的特殊性,于是进入于作者性情中的物,也由“一量”而“无一量”了。文体之体,似乎是在曹丕《典论·论文》中首先出现;至陆机而有更深刻的表达。在无限变化中,仍有共同的条件与要求,此文学批评之所以能成立。“辞程才而效伎”以下十句,是陆氏所提出的写作时的共同的基本条件、要求。体裁题材一经成立,它是客观的存在,即有由这种客观存在,向作者发出适合于其自性目的的要求。诗、赋是体裁之分;碑、诔、铭、箴、颂、论、奏、说是体裁加上题材之分。既有体裁题材之分,便有由自性而要求不同之分;例如诗的自性是“缘情”,赋的自性是“体物”。缘情的要求是绮靡,作者便须适应这种要求而以绮靡为诗之体;体物的要求是浏亮,作者便须适应这种要求而以浏亮为赋之体。并且若真能达到缘情的目的,诗体自然是绮靡。真能达到体物的目的,赋体也自然是浏亮。余皆可类推。这里便浮出文类与文体的密切关系,也浮出文章分类在中国文学中的重要性;所以《典论·论文》将文章分为“四科”,由四科而举出四种文体;陆机在此处将文章分为十科,由十科而举出十种文体。但绮靡不足以尽诗之体,也不一定能算是诗的基体(体的基型)。陆机在这里,是代表了由建安的风骨转向绮靡的新方向。此处所提出的其他各体,皆可视为某类文体的基体。“体有万殊”,体也不断在创作中被发现,不断在批评中被提出。提出了与文类适应的文体是否妥当,是一个问题。但文类的影响于文体,因之文类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有重要的地位,则是确凿的事实。《文心雕龙》从《明诗》到《书记》共二十篇,都是因此事实而写出的。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一)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二)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三)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四)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五)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六)谬玄黄之祑叙,故淟涊而不鲜。(七)
注:(一)见前段“体有万殊”两句的注释。
(二)“会意”是指意能称物、物与意合(会),这需要意匠经营之巧,故云“尚巧”。表现的效果,决定于语言的艺术性,故驱遣语言时贵妍;“妍”指的是由声色而来的艺术性。
(三)李善:“言音声迭代而成文章(按‘文章’应作‘文章中之节律’来理解),若五色相宣而为绣也。《尔雅》曰,暨,及也。又曰,迭,更也。……杜预《左氏传注》曰,宣,明也。”按此两句就文章的韵律而言。此时四声之说未出;但音声有高低、长短之不同,自有歌谣以来,即有自然的感觉。故《诗三百篇》各章韵脚,平者皆平,仄者皆仄,很少有例外。而一句或一篇之中,由声调之不同以构成文章中的韵律,亦有自然的流露;但尚无此自觉,以作原则性之提出。由音声之迭代,即由不同声调的更迭使用,使每一声调皆能发挥文章韵律中的作用,有如五色因互相比较配合而色泽更宣明以成其锦绣一样。“迭代”两字,可以说是开始由自觉所提出的声调配合的原则,开尔后四声说的先河,这在文学艺术性的发展上,当然有重大意义。但只提“迭代”的原则,尚未能提出迭代的规律,所以有下面的八句。
(四)李善:“逝止,犹去留也。崎锜,不安貌;《楚辞》曰‘嵚岑崎锜’;崎音绮,锜音蚁。”按《说文》八上:“便,安也。”此两句谓虽义同而声调不同的字,可以随意(无常)去留,但要能迭代得其当,殊非易事。
(五)“达变”,通达声调的变化;“识次”,了解其迭代的次序。如此,则句中文字,及句与句间的关系,皆调畅流利,有如开河流以容纳泉水,皆安于河流之内。
(六)因陆氏尚未提出迭代的规律,故认为迭代的得当,系得到一种所谓“机”。他之所谓“机”,大概是指写作时调畅的唇吻笔触而言。抓着调畅的唇吻笔触写下去,便自然形成适当的“音声之迭代”;这可以说是“不知其然而然”的“机”。假定失掉这种机而再要求适当的迭代,则在当时四声之说未出,更无规律可循的情形之下,便会愈弄愈拙。由颠(顶)到末,中间须经过发展的顺序;抹煞中间发展的顺序,而径直拿着末以连接颠,当然连结得不适当,以喻音声迭代的失宜。但得补充说明一点,四声说出现以后,尤其是简化为平仄两声出现以后,音声迭代的规律渐渐出现,但也只能供平日学习时的一助,以养成写作时的机。正式写作时,依然是顺当下的机写下去。断无先横一规律于胸中,以求字字印合之理。
(七)李善:“言音韵失宜,类绣之玄黄谬叙(序),故淟涊垢浊而不鲜明也。《礼记》曰,朱绿之,玄黄之,以为黼黻文章。《楚辞》曰,切淟涊之流俗。王逸曰,淟涊,垢浊也。”
疏:此小段言遣辞就班上的利害所由。文章的色泽韵律,是由言辞而来,构成文章艺术性的重要条件。陆氏在此段对两者特提出原则性的要求。中国古代虽诗与音乐不分,但诗乐分途后,对诗自身的音乐性的要求,亦自然因而加强,陆氏在此处特为提出。因为这是新提出的,所以关于色泽方面的要求只有一句;而对韵律方面的则分配了十句。由此而下开齐梁四声之秘。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一)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二)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三)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四)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五)
注:(一)李善:“《广雅》曰‘条,科条也’,凡为文之体,先后皆须意别;不能者乃有此累。”按“先条”与“后章”相对,犹言“前章”或“前一段”。一篇之意,是统一的;但须分解为若干层次、若干方面,作有条理的表达。“仰逼”、“俯侵”,是由层次或方面不清而来的重复,重复则陷于混乱。
(二)《说文》八上:“比,密也。”密有亲密、周密二义。此应作周密解。《说文》十二下:“妨,害也。”此两句谓言辞与内容的不相应。
(三)此言以剪裁解决上面的问题。
(四)李善:“韦昭曰,‘第一为最,极下曰殿’。郑玄《礼记注》曰‘八两为锱’,《汉书》曰‘黄钟之一龠,容千二百黍,重十二铢’。然,百黍重一铢也。”按殿最,犹言高下轻重。吕延济:“毫,细毛也。”《字林》:“芒,禾杪也。”按锱铢毫芒,皆微细之称,此两句言剪裁去留之际,应用心精密,深察于锱铢毫芒之间。
(五)李善:“《声类》,《仓颉篇》曰‘铨,称也’。铨所以称物也。七全切。《汉书》曰‘衡,平也’,平轻重也。”按铨衡乃经比较审察后加以抉择之意。《管子·七臣七主》:“以绳七臣。”《注》:“谓弹正也。”由此而引申有“绳削”之语。《古书虚字集释》卷五,“故”字下“字或作固”;“固”字下“字或作故”。是“固”、“故”古多通用,此处作“所以”解。此两句谓言文章之意与辞,若经过精细的权衡抉择(裁),所以应当能改正(绳)以归于必当。
疏:此小段言文章有无剪裁之利害。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一)极无两致,尽不可益。(二)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三)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四)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五)
注:(一)徐灏《说文段注笺》“适”下:“又丁历切,意向所主也。”《诗·伯兮》:“谁适为容。”《传》:“主也。”此盖言一篇的辞理虽繁,而主意(适)并不明显。
(二)李善:“言其理既极而无两致,其言又尽而不可盛。”按此两句言“意不指适”的原因,并非因理与辞有所遗漏。
(三)《论语·颜渊》:“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皇《疏》:“一云,子路直情无隐者。若听子路之辞,则一辞亦足也。”是“片言”可释为“一言”,但并非拘于“一言”。李善:“以文喻马也。言马因警策而弥骏,以喻文资片言而益明也。夫驾之法,以策警乘。今以一言之好,最于众辞,若策驱驰,故云警策。”按《说文》五上:“策,马箠也。”以策警戒马,使其加速,故谓警策。
(四)条者,条理。李善:“必待警策之言,以致其功也。”
(五)亮同谅,作信字解。
疏:此小段言文章中有无提掇主旨主题之片言的利害。“或文繁理富”两句,言文理虽繁富,而散漫不集中,使读者抓不到要点,因之对内容不能形成明确的观念。“极无两致”两句,是对上两句的补充说明。为了解决此一问题,陆氏特提出“立片言而居要”的两句话,意义重大。此处之所谓片言,从两句全般意义看,不应仅作一般之所谓“警句”来理解,在全篇各段落中皆可以出现警句;而且文章的精彩与否,由各段落中有无此警句决定。但这里是就全篇来说的,其作用是给全篇以照明的功效作用。所以此处的片言,到刘彦和而发展为《文心雕龙·附会》篇中下面“务总纲领”的一段话:
凡大体文章(体裁大的文章),类多枝派(必会有多方面的发挥)。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将题材各方面的意义,使其涵摄于由提炼而浓缩的一两句话之内,此一两句话,即全篇的纲领),贞百虑于一致(文章中各种思虑,皆出于此一两句之发挥;各种发挥,最后必以此一两句为归宿;所以此一两句是贞定百虑,使百虑得到统一)。使众理虽烦,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
了解上面一段话,便了解到陆氏在这里所说的两句话。此乃自有语言文字以来,所不知不觉地共同要求的共同法则;彦和的话,陆氏事实上已体认到了,但或因赋体的限制,或因观念尚追不上事实,所以说得很简单。
“居要”两字很重要。此纲领性的片言,必使其居于一篇中紧要之地,乃可发挥警策全篇的作用。但陆氏在这里说得有点近于含混。片言的纲领,用现代的语言说,即是点出主题(theme)。由陆氏的话,似乎是在全篇中选择紧要之地来安置此纲领性的片言,这样一来,似乎是由全篇来决定片言所应安置的地位。事实上,当然也有这种写作的方法,但这不是很好的方法。一篇成功的作品,都是由纲领决定全篇构造的形式及相关连的技巧。所以是片言决定全篇,片言之所在,即是全篇之“要”的所在。片言应居于何地的决定在先,全篇是顺随片言所居之地而展开的。这种创作时的顺序,不应加以颠倒。
然则纲领性的片言,亦即是点出主题的片言,究应居于何地,《文心雕龙·附会》篇,举出了“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的两种形式。“制首以通尾”,是把片言安置在一文之首,由此以通贯全篇,有如李斯《谏逐客书》“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即是显著的例子。这种形式,多只能适用于短文,开始的片言,必须千锤百炼,不仅在意义上能笼罩全文,且在气势上也要能震撼全局。“尺接以寸附”,是把主题作逐段的发挥,一段皆有一段的片言;这适用于长篇巨制,有如《庄子》内七篇中,除《养生主》一篇(此篇是“制首以通尾”)外,多用此一形式。此外,《文心雕龙》各篇,多由三大段构成,点题虽多在首段,而阐明纲领的片言,则多在中段,这是最普通的形式。还有“制尾以通首”的,把阐明纲领的片言,安置在文章收尾的地方;在此以前,多出以“悬疑”之笔,至尾始将纲领——主题点明,使前面的悬疑,至此而得到解释。有如贾谊《过秦论》上的“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两句。在西方现代文学中,有更多的发展研究。总之,阐明纲领,点出主题的片言,有如照明的火炬,全篇赖此而照明。有如人身的大脑,全篇由此而成为有机的统一体。“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的意义,应由此而可得到了解。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一)炳若缛绣,(二)凄若繁弦,(三)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四)虽杼轴于余怀,怵他人之我先。(五)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六)
注:(一)“藻思”指富于艺术性(藻)之文思活动(思)。“绮合”之“合”,指集中于题材而言。因文思如藻,故其合如绮。《五臣注》本“千”作“芊”。李善:“千眠,光色盛貌。”此句乃补足上句,仍系形容文思之活动。
(二)《说文》十上:“炳,明也。”《说文》十三上:“缛,繁采色也。”又:“绣,五采备也。”此句就文章之色而言。
(三)《说文》十下“凄,痛也”,于此无义。陆氏殆泛用以形容音节之盛。此句就文章之声而言。
(四)《说文》十二上:“拟,度也。”《汉书·扬雄传》:“常拟之以为文。”《注》:“谓比象也。”辞藻的声色虽盛,必比象于题材而与愿材不殊。“曩篇”指“先士之盛藻”,即前人成功的作品。“暗合”乃对“形似”而言,谓在文学之基本原则上,乃与曩篇相契合。
(五)李善:“杼轴,以织喻也。”谓以织喻作者对作品的经营。
(六)“伤廉”谓杂有为题材所不需要之辞;“愆义”谓杂有与题材不切合之辞。
疏:此小段言富有艺术性的语言,必须以能发挥题材内容之要求而始有其意义。作品的艺术性,主要系通过语言的艺术性而见;但语言的艺术性,乃为满足题材内容的要求。这里已含有刘彦和所提倡的“辞尚体要”的意味。也可说由汉代辞赋系统发展下来的辞溢于意的骈俪之文的流弊,陆氏已经感觉到了。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一)形不可逐,(二)响难为系。(三)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四)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五)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六)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七)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八)
注:(一)《说文》一下“苕,草也”,于此无义。此处盖指苇苕之苕。《说苑·善说》篇:“客谓孟尝君曰,鹪鹩巢于苇苕。”《荀子·劝学》篇:“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杨《注》:“苕,苇之秀也。”《礼记·礼运》:“五行之秀气也。”《疏》谓:“秀异。”则所谓苇苕者,指苇中之特出秀异者而言。李善:“《小雅》,禾穗谓之颖。”按此两句言作品中若有特异之句(一句或数句),如苕之发,如颖之竖,离出于众词之上(“离众”),非一般思致所能及(“绝致”)。
(二)此处李善以形与影、声与响之关系作解释,似未妥。按形与响,当皆指特异之句中所描写之形,所流露之响(韵律)。李善谓:“方之于影,而其形不可逐。”按影既随形,无取乎逐。情景交融之形,谓之为情,而其貌实景;谓之为景,而其味实情,常在两者若即若离,若虚若实之间,虚灵幻化,故其形为不可逐,不可逐犹言不可把捉。
(三)《说文》八上:“系,絜束也。”段《注》:“絜,麻一端也。絜束者,围而束之。”情韵交流之响,飘逸无痕,邈绵无际,声已无而味尚存,故其响为不可系;不可系与不可逐之意正同。
(四)按一篇作品中,各句各段,互相呼应,如织之经与纬相成。但此特出之句,因其意境之高,块然孤立而特峙,非其他文句(常音)所得而与之相配。纬本所以配经的。
(五)此两句就读者之感受而言。吕向:“牢落,心失次貌。”李善:“《说文》曰,揥,取也。”按现《说文》无揥字。洪颐煊《读书丛录》:“依注当作摕。《说文》,摕,摘取也。”言读者对此等“形不可逐,响难为系”之句,心震荡而不知何物可与之相比,意徘徊而不知从其中能得到什么。
(六)李善:“孙卿子曰(按《荀子·劝学》篇),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按此两句系以上述的特出之句比玉与珠,以全篇文字比山与川。言因有此特出之句,而全篇因之生色。
(七)榛楛,乃树木丛杂之意;“勿翦”犹言“未剪”,未剪故丛杂,以喻篇中特出之句以外的文句。翠鸟集于榛楛之上,榛楛亦受其荣。以喻篇中有此特出之句,其他平庸之句,亦因之生色。
(八)李善:“言以此庸音(平庸的文字)而偶彼嘉句,譬以下里鄙曲,缀于白雪之高唱;吾虽知美恶不伦,然且以益夫所伟也。宋玉《对楚王问》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宋玉《笛赋》曰,师旷为白雪之曲。……下里,俗之谣歌。《说文》曰,伟,犹奇也。”按上文“然且以益夫所伟”,意义不明确。此两句盖谓平庸之句与特出之句,连缀在一起,则特出之句,亦可助成(济)平庸之句的奇伟。
疏:此段言特出之句在全篇中所能发生的效用。但自《文心雕龙·镕裁》篇有“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之语,成为后人对此段文意了解的大障碍。《文赋》前面分明说过“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岂有在本段中却又“情苦芟繁”之理。这是首应加以廓清的。李善在本段注释中的理路,没有太大错误。但他以“庸音”与“嘉句”相对,认为此段乃指“嘉句”而言,粗略地看,也不可谓不对。但同为嘉句,有层次上的不同。有文字上的嘉句,有意境情味上的嘉句。此段中所说的,指的是最高层次的嘉句,最高层次的嘉句,必然是意境情味上的,而不仅在文字。所以我勉强用“特出”两字。李善依然在“文之绮丽”的文字层次上言嘉句,便对本段“离众绝致”以下六句的注释,都成了问题;对“彼榛楛之勿翦”四句的理解自然无法加以肯定。现试疏释如下:
所谓最高层次的嘉句,我这里只好借用古人所惯用的“神来之笔”加以说明,所谓神来之笔,是某种意境情味,不是顺着运用的理路所得来的,因此,也常不是在酝酿中所预计,甚至也不是由思考想象之力所能达到;而系在写作过程中,作者的心光突然闪开,照射出主题内蕴的极深极高的虚灵绵邈的境界,从而涌现出无暇雕琢藻饰的几句话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漂浮着作者的生命,题材的精液;因为题材中的凝定性的质料,已随作者的精神而镕解为气氛情调了。在这种层次的嘉句,决不是篇篇所能得到,一篇中能得到的也只能一两句或两三句;这可以说是作者心灵偶然性的突破,当然是“非常音之所纬”。但“常音”都由此而点醒,而带活,而“蒙荣于集翠”,而“济夫所伟”。读者读到此处时,只能由自己的感动感触而进入到作者的意境中,随其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生命气氛以冥合无间;除了勉强用《文心雕龙·辨骚》篇所说的“郁伊而易感”,“怆怏而难怀”的话加以描绘外,还能得到什么?此之谓“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但读者因此而感情得到纯化,得到升华。这已经是文学对人生的最大功用,还要得到什么呢?上述的特出之句,必然是感情的,或者是感情化的,所以常常会在感情郁勃的骚赋乃至散文中呈现,我们应由此以读《离骚》以下的词赋及司马迁的散文。而呈现在抒情诗中的较易把握。例如唐王昌龄《从军行》五首之一:“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王闿运在他的《唐诗选》中,推此首为唐人绝句中第一,虽不必成为定论,但王氏所以作此推许,当然是因为最后一句。试思最后一句,岂能从上三句推演而得?与前三句所述之事与情,到底有无关系,也难于断定。但我们读到最后一句时,断乎不会仅从客观的景物去领会,而自然感到作者的撩乱边愁,与照着长城的高高秋月,若即若离地融合在一起,漂动于边愁秋月之间,而不能,更不必追问到底说的是边愁还是秋月。“高高秋月照长城”所敞开的境界,是在一片苍白下的荒凉沉寂的无限境界;在此境中漂动的边愁,也因之是在一片苍白中荒凉沉寂的无限边愁。此之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此之谓“形不可逐,响难为系”,此之谓“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而“高高秋月照长城”七字,浑沦自然,未经雕琢,所以说这不是文字层次的嘉句;至于前三句的叙述,只能说是“庸音”,是寻常人可以写出的。但得最后一句的提点唱叹,使前三句的庸音,也感到精力弥满,不枯不质,此之谓“亦蒙荣于集翠”,“吾亦济夫所伟”。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一)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二)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三)
注:(一)李善:“短韵,小文也。言文小而事寡,故曰穷迹;迹穷而无偶,故曰孤兴。”
(二)李善:“言事寡而无友,仰应之(按仍当作‘求之’),则寥廓而无所承。”《楚辞·远游》:“上寥廓而无天。”《注》:“空无形也。”
(三)李善:“言累句以成文,犹众弦之成曲。今短韵孤起,譬偏弦之独张。弦之独张,含清唱而无应,韵之孤起,蕴丽则而莫承也。毛苌《诗传》曰,靡,无也。”
疏:此段言文体单寒之病。此处之所谓“偏弦”与“独弦”不同;独弦不能成曲,偏弦则系指偏于(独张)五音中的清细之音而言,故依然可以成曲,依然可以“含清唱”。至于“含清唱而靡应”,这是时代的风气及鉴赏者的主观态度问题,似不应列为文章中的一病。隐逸的山林诗人、田园诗人,多是“对穷迹而孤兴”,因而在当时是“无友”、“莫承”的。但对他们而言,完全是不相干的。他们的诗,若表现为七言绝句、五言绝句,正是“托言于短韵”,在文学上正有其崇高地位。陆氏此处所反映的是当时求仙采药的隐逸诗在萌芽时代,尚未得到陆氏的理解,或者可以说和他的个性不合。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一)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二)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三)
注:(一)李善:“瘁音,谓恶辞也。靡,美也,言空美而不光华也。”按以“恶辞”释“瘁音”,似不妥。《说文》七下:“瘁,寒病也。”徐锴引《字书》:“寒噤也。”故瘁音,当为不顺畅之辞。又此处之“靡”字不应释为“美”或“好”。《礼记·檀弓》:“若是其靡也。”《注》:“侈也。”故“侈靡”常连为一词,与奢侈义同。所谓“言徒靡而弗华”者,谓“言徒多而不光华”。
(二)“妍”指有艺术性之语言,“蚩”指缺乏艺术性之语言。将两种语言混在一起以成为文体,蚩者便会累及妍者(良质),使成为文体中的瑕疵。
(三)《管子·七法》:“义也,名也,时也,似也,类也,比也,状也,谓之象。”此处之“象”作似解。《礼记·明堂位》:“升歌清庙,下管象。”《疏》:“升,升堂也……升乐工于庙堂而歌《清庙》诗也。下管象者,下堂也,管匏竹在堂下,故云下管也。……堂下吹管,以播象武之诗。”按歌者在上,吹管者在堂下与之相应。下管偏于急,则虽与堂上之歌者相应,但并未能得到谐和。以喻辞之蚩者,不能与妍者取得谐和。
疏:此言一篇所用之辞,在声色意味上未能得到谐和之害。文章以统一谐和而成体;成功的作品,必系成体的作品。成体的条件很多,用辞上声色意味的分量相称,是成体的最后表现。辞的妍蚩,不在辞的自身。仅就辞的自身而言,并无妍蚩的标准;辞的妍蚩,首先决定于它表现题材的效率,次决定于它所处的位置,与上下乃至全篇文辞,是否谐和匀称相得益彰所表现的功能。这里是就后者来说的。例如雅俗相混,俪散相杂,有如今日在一篇文章中文言中夹白话,白话中又夹文言,即是此处所说的“混妍蚩而成体”。这种文章,气味不相调,声色不相称,念起来当然涩口,所以称之为“瘁音”;“瘁音”者,疟疾时发寒颤之音。不谐和的两种因素,互相牵制、抵消,不能发挥它所含的作用,所以便“言徒靡而弗华”了。陆氏将这种情形,比喻为堂下吹管,本以应堂上的唱歌,但吹管的节拍过于急促,与堂上唱歌的节拍不相合,所以便“虽应而不和”。
我受的本是文言的训练,这些年来,用白话写文章时,中间常不知不觉地写出了文言;写成后再把文言改成白话,以求得全篇的谐和。但到现在,依然只能写这种不文不白的文章。
不过大文学家也能把声色不同的文辞用在一起,以成其异彩的。例如司马相如的赋,中间便含有大量散文的因素。汉赋向律赋的演进,可以说向排挤异质辞语的演进;但演进到律赋而在辞语上完成自身的统一后,文格反而远不及汉赋。有的大诗人,间有镕铸俗语以成其高雅的。不过,这都需要作者气机的鼓荡,把不同质的语言,在鼓荡中一齐升华而镕为一体以成其大巧若拙。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一)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二)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三)
注:(一)按陆机服膺儒术,故此处之所谓“遗理”,乃遗弃伦理之理;“存异”,指存异于儒术之新兴玄学而言。虚、微,正玄学的特色;寻虚逐微,指将虚与微表现于文学作品之上。
(二)因玄学超越世务,故表现于文学作品之上,便寡情鲜爱,浮漂于虚微之上而无所归。
(三)《说文》四下:“幺,小也。”《说文通训定声》“徽”字下:“《扬雄传》,高弦急徽。《注》,琴徽也。按琴轸系弦之绳,谓之徽。《琴赋》‘徽以钟山之玉’,言玉轸也……《文赋》‘犹弦幺而徽急’,皆言纠弦也。”故此乃谓弦既小而纠之又急,即张之太紧之意。《汉书·高祖纪》:高祖“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注》:“悲,顾念也。”故“不悲”,犹谓“无感情”。玄言诗,自成一套语言,故“和”;但遗弃人伦世务,故“不悲”。
疏:此小段言当时初兴起的玄言诗之缺失。按玄言诗,虽盛于江左(东晋),但《文心雕龙·明诗》篇:“正始(魏废帝年号,西纪二四〇至二四九年)明道(倡明道家思想),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清浅。”则正始乃玄学之先河。陆氏作《文赋》,约在三〇一年前后,上距正始五十余年。在这五十余年中,玄学之风更向前发展;以意推之,正始时代的玄学诗也应当随之有进一步的发展。所以陆机在《文赋》中便写下了这一小段的批评。《文心雕龙·明诗》篇又说:“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徇于世俗之务)之志,崇盛亡(忘)机之谈。袁(宏)孙(绰)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能)争雄。”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有晋中兴,(东晋)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老子),博物止乎七篇(庄子);驰骋文辞,义殚乎此。”两者所述,是上与陆氏此处的批评相通的,而陆氏实烛其机先。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而妖冶。(一)徒悦目而偶俗,故高声而曲下。(二)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三)
注:(一)奔放指爱情之尽情发抒,无所含蓄而言。谐合指写出的文章与爱情相和合。李善:“《埤苍》曰,‘嘈啈,声貌’。啈与囋及囐同。”按《抱朴子·畅玄》“清弦嘈囋以齐唱”,束晳《读书赋》“抑扬嘈囋,或疾或徐”,皆形容韵律的柔和;此处亦当为形容声音之柔和,以与色之妖冶相对。柔和妖冶,皆所以谐合于奔放之爱情。
(二)柔和妖冶,故可以悦目;对爱情作无含蓄的抒写,故可以偶俗。“高声”《五臣注》本作“声高”。此种带有色情之文学,容易博取时誉,故声高;但品格低,故“曲下”。
(三)按“寤”,乃“寤寐”一词之省;《诗·关雎》:“寤寐求之。”《毛传》:“寤,觉。寐,寝也。”犹言日夜求之。李善:“防露,未详。”按《诗·行露》:“岂不宿夜,畏行多露。”《诗·桑中》:“期我乎桑中。”桑中即桑间。此处之防露与桑间,皆指恋情而言。此句言寤寐(犹今言陶醉)于防露与桑间的恋情,虽有感情(悲),但失其雅正。《乐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郑玄援师涓、师旷的故事以为解释。但此故事中并无桑间或桑林,亦失《乐记》原文之本意,更与本文不相干。
疏:此言当时无含蓄的恋歌之失。殆指《晋白纻舞歌诗》、张华《情诗》等作品而言。当时仅发其端,后遂流衍而为梁陈之色情诗,陆机可谓亦能烛其机先。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一)缺太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泛。(二)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三)
注:(一)“清虚”就内容言,去粗存液,故清;化实为虚,故虚;清虚皆由题材之提炼而得。婉约就文体言,经提炼后之内容,自然表现为婉顺精约之文体。烦与滥皆在提炼中被淘汰,除内容之烦,去辞句之滥,正所以成其清虚婉约。
(二)《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疏》:“大羹谓肉湆(羹汁)。不和,谓不以盐菜和之,此皆质素之食,而大飨设之,人所不欲也。虽然,有遗余之味矣。以其有德质素,其味可重,人爱之不忘,故云有遗味者矣。”又:“朱弦,练朱丝为弦练,则声浊也。越谓瑟底孔也。疏通之(按《注》为‘疏画之’)使声迟。弦声既浊,瑟音又迟,是质素之声,非要妙之响。以其质素,初发首一倡之时,而惟有三人叹之(按叹之,为助其腔调),是人不爱乐。虽然有余遗之音,言以其贵在德,所以有遗余之音,念之不忘也。”按清泛犹清淡。此处以清虚婉约之文,比之太羹朱弦;但比之太羹,而缺太羹之余味;比之朱弦,而其音过于清淡。
(三)按此处三叹,言和之者众,不必与上引《乐记疏》同义。《方言》二:“艳,美也。”此两句言此种文章,虽和之者众;但其格虽高雅而缺少声色之美丽。
疏:此指出简炼之文所易犯的缺欠。《文心雕龙·体性》篇之八体中,有精约一体,与此约略相同。而刘彦和以“雅丽”为理想之文体,与陆氏之要求,亦无二致。
按由“其为物也多姿”小段起,至此小段为止,共十小段,皆系序中所谓“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但其中亦有分际。“其物也多姿”小段起,至“或苕发而颖竖”小段止,凡五小段,系胪列一般性之五点原则以论其利害所由。由“或托言于短韵”小段起,至“或清虚以婉约”小段止,也是五小段,系就五种不同文体以论其利害所由。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一)因宜适变,曲有微情。(二)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三)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四)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五)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六)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七)
注:(一)裁是由字数排列的形式所构成的体裁;体裁有丰(巨制),有约(短篇)。形是由文章的声色所构成的形体仪态,即《文心雕龙》中之所谓“体貌”。俯仰犹高下;文体之体,本援人的形体以相喻。但此处的俯仰须活看,以喻各种不同的体貌。
(二)此两句承上两句而言文章体貌之不同,各因其所宜以趋向(《尔雅·释诂》:“适,往也。”此处即趋向之意)于变,而其变并非遵循固定的法则,乃曲折而有微妙的情形。曲对直而言,微情对常情而言。若遵循固定法则以适变,则其变的途径是直线的。这也可以说是在常情之中的变。在固定法则之外以适变,则其变的途径是曲折的。这种变是出于常情以外的微妙之情。
(三)“或言拙而喻巧”六句,乃为“曲有微情”之变举例。《史记·陈涉世家》记陈涉为王后“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去见他,“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故人)曰: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伙颐”乃当世楚地俚语,可谓“言拙”;但由此而将陈涉为王的气派及乡下人惊叹的情态完全描写了出来,此即所谓“言拙而喻巧”。张衡《西京赋》:“轻锐僄狡。”注:“谓便利。”《墨子》可谓理朴(质朴)而辞亦朴。《论》、《孟》、《庄》、《韩》,皆可谓理朴而辞轻。朴则重,后人常谓“举重若轻”,意与此相近。
(四)李白、陈子昂的诗,韩愈的古文,可谓“袭故而弥新”;当然还有字句上的袭故而弥新的。浊谓粗俗,乐府来自民歌,民歌近于粗俗;而名家的乐府诗,可谓沿(因袭)浊而更清。
(五)“览之而必察”,盖近于《文心雕龙·体性》篇中的“显附”一体。“研之而后精”,盖近于《体性》篇中“远奥”或“精约”一体。
(六)“赴节以投袂”,“应弦而遣声”,即所谓“因宜适变”。
(七)《庄子·天道》篇:“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楛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庄子·齐物论》:“言隐于荣华。”成玄英《疏》:“荣华者谓浮辨之辞,华美之言也。”“华言”当自此出。但意不必与此完全相同。
疏:按此小段乃足补前十小段,与前十小段合在一起,在全文中为第三大段。其所以须补此小段以作此大段之结束,盖论作文利害之所由,则必提出若干原则或法则,以作衡断利害之标准,无标准即不能作批评。但第一,标准固定化,即成为创作的限制;故历来学文者,常由有法始,以无法终,即由有法而归于无法。第二,天才愈高,创作性愈强,一开始即不仅不受一般之所谓法的限制,且能颠倒一般所谓法则标准,化朽腐为神奇。此种人在文学史中世不间出,而文学的创新,常有赖于此。第三,人生价值系统的各领域,如宗教、道德、艺术、文学等,追索到最后时,必感到有某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境界。若不将此不可言传的境界指出,即不算是领略到此一领域较完整的存在。此种不可言传的境界,尽管因人因时代而异;而且在某人某时认为难以言诠的,在另一人或另一时代而可将其表诠出来,但这只是将此种境界开拓向更高更深,决不能取消此种境界的存在;因为价值系统,是“无限意味”的系统。所以刘彦和在《神思》篇也以“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作结。综上三端,应当可以了解此段的意味。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一)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二)虽浚发于巧心,或受于拙目。(三)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四)同橐龠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五)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六)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七)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八)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九)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十)
注:(一)《玉篇》:“普,包也,遍也。”“辞条”,谓辞之条理,与《文心雕龙》中“辞理”一词正同。“文律”,谓文之法则。《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勿失之矣。”朱《注》:“膺,胸也。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间,言能守也。”此两句自述他之所以写《文赋》,是因为对一切(普)的辞条与文律,有特深的爱好。
(二)练,熟练;尤,过失。“常尤”,常犯的过失。前修,即前贤。此两句自述其具备作此赋之条件。
(三)浚发犹言创发。,《五臣》本作“嗤”,李善:“
,笑也。”此两句言鉴赏之不易。
(四)张铣:“琼敷玉藻,谓文章妙句。”《尚书·舜典》:“敷奏以言。”琼敷,犹谓敷奏以言之美,有如琼瑶。《礼记》有《玉藻》篇,王者冕旒,以玉为饰,故称玉藻。两者殆皆指藏在古文章中的艺术因素,即上文的辞条、文律。李善:“《毛诗》曰,中原有菽,庶人采之。毛苌曰,中原,原中也。菽,藿也。”此两句言从成功作品中可资摄取之琼敷玉藻,随处皆有。
(五)李善:“老子曰,‘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王弼曰,‘橐,排橐;龠,乐器’。按橐,冶铸者用以吹火使炎炽,音托。龠音药。”按上句喻文章创造之无穷,下句言创造成功的作品,可与天地同其不朽,值得加以评鉴。
(六)周翰:“纷蔼,谓繁多也。”李善:“《毛诗》曰,‘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毛苌曰,‘绿玉,两手曰掬’。”上句言世成功之作品甚多,下句言自己却能从作品中体玩摄取者并不多。
(七)《左传·昭公七年》:“虽有挈瓶之知,守不假器。”杜《注》:“挈(用)瓶汲者,喻小智也。”按以瓶汲水,所汲者少,故屡空。此陆氏谦言以自己的才智短少为患。李善:“《尚书》帝禹亦有昌言。”按此以喻过去成功的文章。又“王逸《楚辞注》曰,属,续也”。
(八)垣,《五臣》本作“韵”,吕延济:“踸踔,迟滞也。短韵,短篇也。”按庸音,庸常之音。足曲,犹言成篇。此承上两句自谦谓:所以迟滞于此短文(即指自作之《文赋》),只好听任(放)庸常之音以成篇。
(九)此言文虽终篇,而犹有遗恨,并未以此为满足。
(十)李善:“缶,瓦器而不鸣,更蒙之以尘,故被取笑乎玉之鸣声也。”
疏:此段言评鉴之难,对此段以上所作之评鉴,感到歉然有所不足;此乃从事于评鉴者应有的甘苦之谈。在全文中为第四段。“彼琼敷与玉藻”四句,最为重要。当评鉴文章时,自己悬一权衡以绳墨他人作品的得失,此虽为评鉴时所不能免,但究偏于主观,易枉人从己,且其事甚易。评鉴者虽胸有成法,而不可为成法所拘;必须深入于作品之中,就作品中领悟作者的用心,以吸取其菁英之所在,然后能随作者之创造以不断发现评鉴的新权衡;这样,文学的创作是活的,文学的评鉴也是活的。文学领域由创作而开扩,也由评鉴而开扩。并且创作中的开扩,常为作者所不自觉;由创作的开扩,转为评鉴的开扩,即是由不自觉的开扩,转为自觉的开扩,于是评鉴不仅不致成为创作的桎梏,而且可成为其推动者。“彼琼敷与玉藻”四句的究极意义,是说文学的价值,乃藏在作品的自身,须由评鉴者自己加以发现摄取。由这一基本意义,即可推出我上面所说的意义。但此乃非常困难之事。例如我对中国绘画的传统理论,有相当研究,但从具体作品中提出理论,便常感茫然。明了到这一点,便可明了陆氏此段文字所含的经历过程中的甘苦,而不是故作谦虚之词。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一)来不可遏,去不可止。(二)藏若景灭,行犹响起。(三)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四)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五)纷威蕤以馺(读若及)遝(徒合切),唯毫素之所拟。(六)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七)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八)兀若枯木,豁若涸流。(九)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十)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十一)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十二)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十三)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十四)
注:(一)应感,是就主客的关系而言。作者的心灵活动是主;由题材而来的内容是客。有时是主感而客应;有时是客感而主应。“会”是主客应感的集结点,亦即是主客合一的“场”;这是创作的出发点。通塞,是就心灵活动中的想象、思考而言。想象与思考的结果是意与言;意可以称物,言可以逮意是通,否则是塞。《说文》十三上:“纪,别丝也。”段《注》:“别丝者,一丝必有其首,别之是为纪。”按丝之首,即丝之端绪,故《方言》谓:“纪,绪也。”因此,“通塞之纪”,即通塞之端。李善以纲纪释之非是。
(二)“来”指感而斯应,及通而无塞说。反之则为“去”。不可遏(阻止),不可止,意谓此皆出于自然。
(三)塞则物与意皆隐藏而不见,如影之灭。行即是通,通则意应物而与物相称,言表意而与意相及(逮),有如响的应声。
(四)《说文》六上:“机,主发谓之机。”《国语·周语》:“耳目,心之枢机也。”《注》:“枢机,发动也。”写作时,想象、思考之始,乃由内向外发动之始,谓之机。不知其然而然的发动,谓之天机。《尔雅·释诂》:“骏,速也。”骏利,是快捷顺畅的发动。想象思考,本是理性的活动。由内向外发动出的想象、思考,能快捷顺畅,则意称物而言逮意,意条理于物,而言又条理于意,更有何纷乱而不能得其条理。
(五)喻思为风,喻言为泉;胸臆即是心。此两句所以补足上两句。
(六)李善:“威蕤,盛貌。遝,多貌。毫,笔也。缣曰素。”按《说文》十上:“馺,马行相及也。”《广韵》:“馺遝,行相及也。”相及犹“相接”。此句言许多(纷)华美之词,相接而至。素犹今日之所谓纸,拟犹向。此句言纸笔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
(七)《说文通训定声》“徽”字下:“又重言形况字。《文赋》,‘文徽徽以溢目’,犹焕烂也。”又“泠”字下:“又重言形况字。《楚辞·初放》,‘下泠泠而来风’,《注》,‘清凉貌’。”李善引《论语》“洋洋乎盈耳哉”为释,亦通。此两句言创作之效果。
(八)李善:“仲长子《昌言》曰,‘喜怒哀乐好恶,谓之六情’。《国语》曰,‘夫人气纵则底,底则滞’。韦昭曰,‘底,著也;滞,废也’。”按底滞,乃郁塞不通之意。心想创作,谓之志往。不能发挥想象思考之力,谓之神留。此与“天机骏利”相反。
(九)孙兴公《游天台赋》:“兀同体于自然。”注:“无知之貌。”《广雅·释诂三》:“豁,空也。”李善:“《尔雅》,涸,竭也。”此处言空无所有。
(十)《广雅·释诂》:“揽,持也。”李善:“《左氏传》乐祁曰,‘心之精爽,是谓魂魄’。《易传》,‘探赜索隐’。《疏》,‘深也’。”《国策·秦策》:“吾甲兵顿。”《注》:“罢(疲)也。”按精爽犹精神。“自求”与“天机”相对,天机未至而勉力以求之意。此两句言作者运用力之勤苦。
(十一)李善:“《方言》,‘翳,奄(掩)也。乙,抽也’。按乙乃难出之貌。《说文》曰,‘阴气尚强,其出乙乙然’。乙音轧。”《史记·律书》:“乙者言物生轧轧也。”此两句言天机未至时之徒劳无功。
(十二)此两句总述上面的两种情形。
(十三)兹物指文章创造之事。《战国策·中山策》:“戮力同忧。”韦《注》:“勉力也。”两句言文章虽由我所创作;但天机出于自然,却非我以勉强之力所得而致。
(十四)此两句总结上文。
疏:此在全文为第五段,所以补足第一大段创造历程中所常遭遇的文机有利有钝的问题。盖第一大段先述酝酿中想象思考之功;继述写作时布局、遣辞之术。在此种叙述中,不能解释同在酝酿与写作时何以不能收到同样效果的问题。此问题关系于天资学力的容易解释;但同一作者,亦有时发生此种问题,便不容易解释。陆机未能解释此一问题,所以说:“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但他感到必将此问题提出,而后对创造历程的叙述,乃为完备。此亦为大画家所常遭遇到的问题。就我个人的经验说,一个题材,今日不知如何下笔,或下笔后不知如何发展,乃至为辞句所窘时,次日早上起来,却茅塞顿开,反难为易。我是如此,他人也会如此。所以陆机将此种情形补出,是很寻常的。郭绍虞昧于全文的结构,又不扣紧字句的训诂,而谓“这一节论感兴”,于是一九七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最后《释〈养气〉篇率志委和说》附录一有《陆机的感兴说》,捕风捉影,使《文赋》全文的意理、组织,都受到扰乱。王氏对《文心雕龙》的了解亦是如此。所谓“感兴”,是感于物而兴起的意思,即所谓“即物起兴”,或“即境生情”。所以“感兴诗”与“即兴诗”无大分别。这与陆机此段所说,真可谓相去天壤。
刘彦和在《文心雕龙》中批评了陆机的《文赋》,但实际是受了《文赋》的影响而向前发展的。所以陆机在此处所提出而未能解决的问题,刘彦和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已与以解决。《神思》篇:“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恰恰是与“六情底滞”相反,甚至可以说是医治六情底滞的。写作时的所以“志往神留”,是因为六情底滞。六情底滞,有生理上的原因;董其昌曾说太饱、太饿、太疲劳,皆不适宜于作画。疏瀹五藏,正所以医治生理上的原因。六情底滞,有心理上的原因;杂念纷拿,自然阻遏了精神由专注而深入的想象、思考的功效,澡雪精神,正所以医治心理上的原因。六情底滞,还有的是学力上的问题。《神思》篇:“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所以“积学以储宝”四句,是从学力上解决“六情底滞,志往神留”的问题的。但即使是如此,从根本上解决了陆氏所提出的问题,但并不能因此而完全抹煞陆氏所提出的问题。因为文思的利钝,依然有种不能为人所预计的由内向外发动的“天机”是否呈现。当天机未能呈现时,便常有“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神思》篇),这也即是《文赋》所说的“或竭情而多悔”。然则生理、心理、学力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而天机或有时不能呈现,这又如何解答?我以为写作时有种是“意识层的酝酿”,这是《文赋》一开始所竭力描写的;有种是“非意识层的酝酿”,甚至可以说是“潜意识的酝酿”。潜意识的酝酿,是把蕴藏在生命底层中相关的能力,从睡眠中开始觉醒,以进入意识层的酝酿,这样便天机呈现出来。否则会出现志往神留的现象。作者只有暂时放下,以待潜意识的跃出。当睡觉时想不出写不出的东西,次日一清早便能想出写出,这一方面是生理心理在疲劳后的恢复;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在睡眠中有潜意识的酝酿。我这里只能作尝试性的解答。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一)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二)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三)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四)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五)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六)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七)
注:(一)众理因文而显,故谓“固众理之所因”。
(二)李善:“言文能廓(恢)万里而无阂,假令亿载而今为津。”按上句以空间言,下句以时间言;《说文》十一上:“津,水渡也。”由此岸到彼岸为水渡。言人之精神可以通于亿载,而文为之津渡。
(三)李善:“叶,世也。”则、象,皆法式之意。
(四)李善:“《论语》,‘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尚书·毕命》曰,‘章(表彰)善瘅(忌惮)恶,树之风声’。《毛诗》曰,‘靡国不泯’,毛苌曰,‘泯,灭也’,《尔雅》,‘泯,尽也’。”
(五)李善:“《周易》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王肃曰,‘弥纶,缠裹也’。”按即包括之意。
(六)云雨沾润万物,文章沾润人生,故谓“配(匹,比)沾润于云雨”。鬼神变化不测,文章亦创新无穷,故谓“象(法)变化乎(于)鬼神”。
(七)李善:“金,钟鼎也。石,碑碣也。言文之善者,可被(加)之金石,施(流)之乐章(管弦)。”按“德广”,谓文章之功用长久。“日新”,谓文章之价值常存。
疏:此在全文为第六段,言文章之功用、价值,以总结全篇。中国文学传统,不孤立地看文章的功用、价值,而常系弥纶整个人生活动之所及以为言。较之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一段,此处言切而意义深广。
初稿刊出于《中外文学》,一九八〇年六月一日第九卷第一期
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一日重校,十一月三校
因钱锺书先生《管锥篇》中亦论及《文赋》,而见解颇有异同,故托陈毓罴先生将此文转请一阅。钱先生于九月七日来信谓“注则训诂精博,疏则解析明通”,而以两人在“释虎济伟诸节,冥契尊见。独学无友,闭门造车而竟不孤有邻,出户合辙,又窃以自壮也”云云。钱先生以风骨及宏博为国内外推重,其谦冲若此。惜无缘相识,又地隔山河,不能多多请教也。谨识数语,以资纪念。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十六日晨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