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境界说”的确义
因王国维(静安)氏,在学术上多方面的成就,及所作旧诗词的优美,以致他二十七岁时(此系闻之于友人)所著的《人间词话》,[4]受到今人过分的重视。其中许多说法,成为许多人作文艺批评时的典则。这在推进中国文艺批评的进程中,反而成为一种绊脚石,恐非王氏始料所及。所以我想对他的中心论点的境界说,究系何种意义;他把它应用到诗词的批评上,究得到何种效果;他的用法与古人的用法,有无异同,因而在对诗词创作体验的解释上,孰得孰失,作一种尝试性的评释,希望能收到一点澄清的作用。
《人间词话》:“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页一)“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页五)“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页四八)
是王氏以他所提出的境界说,把文学批评的效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然则他所谓境界,到底指的是什么?
王氏的所谓“境界”,是与“境”不分,而“境”又是与“景”通用的。此通过他全书的用辞而可见。他虽然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的一境界”(页三);但他的重点,是放在景物之境的上面,所以《词话》中的第二条即是“有造境,有写境”。第三条即是“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页一)。因而他之所谓“境界”或“境”,实即传统上之所谓“景”,所谓“写景”。全书中不仅“境”、“景”常互用;且所用“境”字、“境界”字,多可与“景”字互易。当他引黄山谷“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为我辈设”的话后,自己加以发挥时,即将山谷的“景”字易为他自己所爱用的“境界”两字凡七次之多(页七九至八〇)。王夫之《姜斋诗话》“有大景,有小景”;而王氏即称为“境界有大小”(页四)。惟自唐代起,多数用法,“境”可以同于“景”,但“境界”并不同于“景”。在道德、文学、艺术中用“境界”一词时,首先指的是由人格修养而来的精神所达到的层次。例如说某人的境界高,某人的境界低。精神的层次,影响对事物、自然,所能把握到的层次。由此而表现为文学艺术时,即成为文学艺术的境界。所以文学艺术中的境界,乃主客合一的产物。仅就风景之景而言,亦即仅就自然而言,乃纯客观的存在,不能构成有层次性的境界。若未加上由人格修养而来的精神作用,而仅就喜怒哀乐的自身来说,则系纯主观的浑沌,也不能构成有层次的境界。王氏既把境界与景混同起来,于是除他书中的少数歧义外,他所说的“词以境界为最上”,实等于说“词以写景为最上”。写景在中国诗词中,本占有重要地位,我在此文中,也顺便提出来加以讨论。但王氏何以觉得他所提出的境界说,较之兴趣、气质、神韵,为能“探其本”?严沧浪的所谓“兴趣”,指的是情景两相凑泊时的精神状态,写景乃由此而出,恐不能与王氏之所谓境界,分孰本孰末。“气质”一词,在传统的诗文评论中,极为少见,王氏大概指的是“气格”或“骨气”。“气格”与“神韵”,都与传统的所谓境界,密切关连在一起。而写景,只是表现中的一种技巧,两者之间,如何可以论本末?由此也可知王氏所言诗词的本末,与传统所言的诗词的本末,实大异其趣。传统未必是,王氏的推陈出新未必非。但在诗词创作的长期体验中,写景虽然占有重要的地位,却很难说写景为诗词创作之本。因王氏执此以为本,所以王氏对写景问题,也似乎没有彻底把握到。
王氏对自己所用的名词,因缺乏明确的概念,所以用时并不严格。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徐校: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徐校: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页一七)。“昨夜西风凋碧树”等句,固然是写景。但王氏是要以此等句,来象征人生向前追求而有所自得的精神状态。所谓第一境,是指望道未见,起步向前追求的精神状态。第二境是指在追求中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精神状态。第三境是一旦忽然贯通的自得精神状态。所以王氏此处所用的“三种之境界”,与唐以来的传统用法相合,指的是精神境界,但这既不可谓之“景物”,也不可谓之“喜怒哀乐”。这在他的全书中也只好算是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