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游戏:象征性活动的“幼态延续”
作为比其他哺乳动物更为高等的生物,人类的游戏行为自有其独特之处。一般而言,相对高等的动物所需要适应的社会组织系统也更为复杂,因此该种群的成熟期就更长,游戏时间也更为充裕。[8]人类正是在大量经验的累积过程中,不断深化对于游戏的认知,并且最终开发出一套复杂的游戏系统。从生物机体构造方面来看,人类与动物大脑存在较大差异,由此表现出的外在区别为“人类能组织清晰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感情并使用各种用途不同的工具”[9]。因此,类似于成语接龙、绕口令和猜谜等语言游戏,以及踢毽子、打弹珠等需要借助道具的嬉戏方式为人类所独享。
这类游戏得以进行的重要前提是,参与者必须具备将某个信号物指认为另一事物的能力,因此需要借助一定的模仿力、想象力与符号认知能力才能够完成。瑞典学者J.皮亚杰(Jean Piaget)将这类活动称为“象征性游戏”(Symbolic Play)/伪装游戏[10],借助此类行为,儿童逐渐培养起通过“信号物”(能指符号)认知周围世界的能力。儿童自发地寻找某个事物并将其视作另一种事物的指示符号,这也是审美行为在幼年阶段的重要体现。
在皮亚杰看来,儿童之所以热衷于游戏行为,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在于,由于儿童对于物质世界的理解尚浅,因此他们无法在适应外部环境的过程中获得情感的满足,因此,儿童有意识地寻找一个“可资利用的活动领域”,而且其目的“并非为了适应现实,恰恰相反,却是现实被他自己所同化”。[11]这样一个不存在强制约束或者犯规处罚的领域,就是游戏。
还需注意的是,如果我们将动物游戏主要视作发生在幼年期的生存训练,那么相比之下,人类进入成年期后仍然保留有游戏热情。在物质生活相对匮乏的原始社会中,出于维持个体生存的迫切需求,人们或许要花费较多时间从事采集、狩猎等行为的模仿型游戏,然而象征性游戏的重要性并未因此遭到忽略。在原始社会,巫术仪式、敬神活动带有极为鲜明的适合全年龄段的象征性游戏的色彩。有学者注意到,许多原始部落在狩猎活动前后会举行敬神仪式,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人们要模仿并再现狩猎行为,他们一面要模仿野兽的动作与叫声,一面要手执武器与之搏斗,并且最终擒获猎物。[12]上述取悦“神明”的活动本身就是一种角色扮演游戏的变体,参与者不仅要建立起动作、声音信号与野兽、猎人等真实形象的联系,同时还要坚信这种行为可以导向一种结果——神明庇佑与狩猎成功。如此一来,理解游戏,就成为认知人类文明起源的重要一环。
从幼童所热衷的象征性游戏到成年人仍在从事的扮演活动,可以被视为文化层面的“幼态延续”(Neoteny)。幼态延续本是一种生物进化论的假说:物种有选择性地将幼儿期的部分特征保留下来,并使之持续到成年期,以更好地在环境中生存。[13]美国学者斯蒂芬·古尔德(Steven Jay Gould)将幼态延续看作人类进化的本质问题,在他看来,由于人类比其他生物的生长周期长、性成熟晚,这种延迟发育的特征提供了“顺利保留任何适应于后裔成年生活方式的幼年特征的机制”,并且给予了我们更多的向父母学习经验的机会,他甚至据此提出了“小孩是人类真正的父亲”的进化论观点。[14]这种论点不仅适用于解释人类进化的方式,同时也可以用来说明缘何人类幼年的游戏行为会一直持续至成年后,甚至还可以从社会进化的角度来解释人类对于认知符号行为的经久不衰的热情。
从人类文化的传播与遗存角度来看,这种社会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沾染了游戏的色彩。考虑到历次媒介革命对于文化传播的重要推动,以及人类婴儿对于象征性活动的强烈兴趣,大众传媒身上难免会烙印着游戏的印记,甚至可以说,媒介新变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娱乐载体的增加与游戏空间的拓展。口语出现后,人们摆脱了只能通过动作、表情和声调来传达信息的情形,开始使用这种新的媒介进行沟通。但是,在文字诞生之前,单纯基于口语进行思想的表达就会遇到大段语句难以精准回忆并重复讲述的问题,于是当时的人们就通过含有大量固定词组的、富于节奏性的类似于诗歌的表述方式来化解这一难题。[15]从这种应对方式中,我们不难看出游戏的色彩。也正是在口语出现后,人们才得以享受成语接龙、猜谜语等活动的乐趣。文字的诞生本身就带有浓厚的游戏色彩,原因在于,早期象形文字得以充分发展的重要前提是对画谜(Rebus)原理的有效应用,历史学界一般认为象形文字的前身是图画记事[16],人们必须共同认可某种表意符号代表着对应的事物,文字才能够在群落中流传。但是,对于外族人或者今人而言,这些象形符号的内在含义却必须要在“看图猜字”的游戏中进行估计。
人类群体对于声音、图形符号的迷恋和运用,构成了大众传播媒介发展的基本前提。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尤其是报纸、广播、电影、电视、网络等大众传播媒介的出现,不断拓宽着人类象征性游戏的广度。历次媒介变革,几乎都推出了与新的媒体平台相适应的符号样式、编码规则与审美趣味。与此同时,通过象征性游戏获得认知符号并且进一步理解内在意涵的能力,对于现代人而言,变得尤为重要。因此,幼态延续不但可以用来描述成年智人对于带有游戏色彩的文化活动的强烈迷恋,也可以用来说明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的一种内因。
当前电影、电子游戏等视觉媒介的兴起,与象征性游戏行为的幼态延续不无关系。众所周知,符号需以一定的媒介作为可感知的物质载体,反过来看,媒介文化尤其是大众传播媒介的快速发展,必然也将使各式符号充斥在社会生活中。人类自幼培养起的在能指与所指之间建立联系、进行区分的能力,成为媒介文化发展的重要前提。在大众传播媒介的历次变革进程中,以图像为中心的视觉文化逐步挤压以文字为中心的书面文化在人们娱乐时间中所占据的位置,这种现象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幼态延续的影响。因为儿童视觉感知能力的发展要早于其吐字识文的时间,而且语言文字等符号均是以“现成的、强制的、集体的形式”传输给他们,与之相比,儿童更乐意通过模仿、扮演等视觉方式进行自我表达。[17]在幼态延续机制的作用下,大多数人即使到了成年,仍然会受到童年经验的影响,不自觉地表现出对于视觉图像的更高程度的亲近感。如此看来,电影、电子游戏等视觉媒介的快速发展,当可以视作一种自然选择的重要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