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电影的技术驱动力:运动的感官惊奇

一、早期电影的技术驱动力:运动的感官惊奇

有学者曾指出:“在媒体处于初起时期,吸引观众的便是新技术而不是它所展示的内容。”[1]电影与电子游戏同样如此。然而,某种技术带来的官能吸引力只能短暂地维持公众对于某种媒介的热情,在经历过震惊体验的冲击之后,大众往往自动转向更具有诱惑力的新鲜事物。因此,为了维持受众忠诚度,媒介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面临如何接纳、应用新技术的问题,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媒介自身也逐步实现了形态新变。

需要注意的是,与当下电影与电子游戏所能够呈现给受众的细腻精致、几乎以假乱真的数字影像相比较,这两种媒介在诞生初期所能够传递给大众的画面带有几分粗粝之感。以早期电影画面为例,这类黑白、无声且比例为4∶3的赛璐珞影像显然并不符合当前受众的观影习惯,但对于19世纪末期缺乏电影审美经验的普通观众而言,此类粗粝影像足以带来强烈的感官冲击。

在电影真正作为大众传播媒介走上历史舞台之前,公众或许已经从“法拉第轮”“幻盘”“诡盘”和“走马盘”等利用“视觉暂留”[2]原理制造出来的视觉玩具中一度体验过动态影像带来的惊喜。这类初具电影雏形的器物虽已运用机械运动的方式来满足人类视觉对于帧速率的要求,但其所使用的主要信息存储方式是图画绘制,不仅画片的运行方式只是简单的“循环不断的转动”[3],表现对象和主题也局限于骑师与马、猎人与猎物、翻跟斗的艺人、芭蕾舞女、走绳索的人、拳击比赛、丑态百出的酒鬼、警匪追逐、滑稽小丑等单调内容[4]。因此,这类技术发明只可算作“半机械”产品,主要被玩具商们用来吸引孩童的好奇心,它们所能够提供的视觉体验稍显单调和重复,或许能够暂时满足儿童们对于运动影像的需求,但显然难以带给成年人足够的感官刺激。

直到1895年12月28日,卢米埃尔兄弟在法国巴黎的“大咖啡馆”里举行的那次获得巨大成功的公开放映活动之后,大众才得以真正体味到电影这一新鲜的技术发明所散发出的震慑心神的“魔力”/吸引力,也即“感官惊奇”。

“感官惊奇”这一概念源自美国学者汤姆·冈宁的“吸引力电影”(Cinema of Attractions)理论的启发。汤姆·冈宁自谢尔盖·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吸引力蒙太奇》(Montage of Attraction)一文中得到灵感。在爱森斯坦的观念中,吸引力被视为衡量艺术感染力的基本单位,“即能够从感觉上和心理上感染观众的那一切要素”[5],吸引力蒙太奇则是指“一种新的手法——任意选择的、独立的(超出特定的结构和情节场面也能起作用的)、自由的,然而却具有达到一定的终极主题效果这一正确取向的蒙太奇”[6]。在对早期电影的考古研究中,汤姆·冈宁对1906年之前卢米埃尔兄弟、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等影人的创作进行了考察,重新发掘了电影这种现代性技术产物的“媒介潜能”,也即“吸引力电影”如何改变了公众的感知方式与视觉体验。

在汤姆·冈宁看来,吸引力电影的特点在于“直接诉诸观众的注意力,通过令人兴奋的奇观——一个独特的事件,无论虚构还是实录,本身就很有趣——激起视觉上的好奇心,提供快感”[7]。此间非常著名的一个例证来自卢米埃尔兄弟初次放映《火车进站》(The Arrival of a Train)之时带给观众的强有力的感官刺激。尽管汤姆·冈宁对当时的观众是否真的尖叫不已、惊慌躲避乃至奔走逃窜持有怀疑态度,但他仍然认同电影这种新式机器具备引发惊诧反应的威力,“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惊恐的反应伴随着许多早期的电影放映”[8]

透过该例证,不难看出,电影显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刷新了观众的视觉感知体验。甚至可以说,对于当时的社会公众而言,初兴的电影媒介不仅仅能够机械地复制现实,而且携带着有如魔法般、远超该发明本身实际力量的技术“晕轮”。这种晕轮效应[9]出现的原因,正在于早期电影围绕着现代性技术发明这一核心,从媒介装置、技术认知与内容呈现三个层面,共谋性地建构起感官惊奇效应。

在媒介装置层面,相比幻盘、诡盘等器物,电影之所以能够更为强烈地诱发大众的感官震惊,其中一个重要的技术前提是信息存储介质从纸张转变为软性胶片。胶片伴随着摄影术的诞生[10]与普及走入公众视野,与绘画相比,在形象复制的创造性活动中,摄影术极大地缓解了创作者双手的负担,这项重任主要转交由眼睛来承担。[11]更重要的是,在胶片的助力下,照相机借助光学与化学原理,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描摹”对象的任务。这种机械复制的速度感,是需要长时间构思与创作的绘画所不具备的。

由于视觉暂留的生物学特性对于帧速率存在一定要求,因此电影对于成像速度具有较强的依赖性。美国学者大卫·波德威尔(David Bordwell)与克里斯汀·汤普森(Kristin Thompson)曾对电影诞生的先决条件进行过分析,除了视觉暂留原理的发现与快速投影技术的应用之外,其余三项条件均与存储介质相关,包括“使用摄影术在一个清晰的表面上制造出连续的图像”,也即瞬间曝光技术;把照片印制在足够灵活且能够快速穿过摄影机的底板上,柔韧的赛璐珞胶片解决了这项难题;能够快速曝光或放映胶片的间歇性运动装置(interMITtentmechanism)。[12]在上述问题逐步得到妥善解决之后,能够快速高效地收纳与释放变幻光影的“魔盒”便已成型。

在技术认知层面,作为新奇杂耍的电影迅速建构起配套的“小玩意儿”经营模式。早期电影往往要与其他杂耍节目共享展示空间。早期国外放映场所包括剧场、游乐场、集市、教堂乃至歌剧院[13],电影作为一种节目形式被编排进大杂烩式的杂耍节目目录中。我国的情况大致相似,在专营电影放映的影院出现之前,早期电影短片基本上是作为茶楼、戏园中演出间歇的助兴节目登场的。这种“游艺”式的放映方式,客观上为电影积累了大量的受众。

早期电影的宣传营销活动精准地定位到光影“魔盒”本身的大众感召力与诱惑力。对于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体验过电灯、电话等新技术接连冲击的公众而言,电影机械设备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视觉吸引力。早期电影的很多宣传广告上印有摄影机与放映机的图像,而非影片内容的介绍。[14]因此,早期观众之所以大量涌入放映场所,存在观赏摄影机、放映机设备等新鲜事物的“恋物”成分。1897年,美国商人雍松在上海天华茶园放映电影,打出的广告语中有“此戏纯用机器运动,灵活如生”[15]的宣传话语,显然极为重视放映机本身的吸引力。同年,上海《游戏报》刊载的文章《观美国影戏记》中,除去对影戏内容的记叙式描述,作者的评论主要是针对电影本体展开的,如“近有美国电光影戏,制同影灯而巧妙幻化皆出人意料之外者”,又如“自电法既创,开古今未有之奇,泄造物无穷之秘”。[16]由此可见,多数早期观众在观影活动中获得的感官刺激更多来源于电影放映机,而非影像内容。

在内容呈现层面,电影强有力地改变了人们感知现代性的方式。早期电影对于社会现实与“实况”的记录和传播,有效地迎合甚至拓展了公众对于呈加速度姿态到来的现代性生活的经验。此间最为明显的联系,在于早期电影对汽车、火车等现代性“速度景观”(Dromoscopy)的天然亲近与痴迷。速度景观为当时的大众带来了这样一种视觉刺激:身处高速运动的交通工具之中,周遭景色持续高速自相反方向迎面扑来,“撞碎”在“挡风玻璃这面电影银幕”上。[17]当这种速度的魅力在影像中呈现出来,大众自然能够体会到电影技术背后隐藏的现代性属性:彼时只有电影媒介能够直观地记录并且分享关于机械速度的感知体验。在早期观影活动中,观众不仅为画面上高速运动的车辆发出欢呼,他们更是“折服惊叹于眼前这种难以置信的视觉转化形式”[18]。因此,早期观众对于电影的态度复杂且暧昧,他们因眼前幻景的巨大“魔力”而震惊、战栗,却又时刻保持期望,甚至在这两种情绪的矛盾对立中衍生出愉悦感。

如果按照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将媒介理解为人的延伸的观点[19]来看,电影无疑极大地拓展了人类视觉的可视图谱。这种拓展,不仅仅源自移动摄影、特写镜头等技巧对人类视点的模仿,也不仅仅是停机再拍、多重曝光、模型摄影等创造视幻觉的魔术手法的使用,更是在于景观片、时事片几乎将世界各地的新鲜图景及时地带到公众眼前。卢米埃尔兄弟因其摄制的景观片、时事片而闻名,他们雇佣并派遣了众多摄影师前往世界各地,将各式西方观众眼中的“异域”的重大新闻与生活图景带回欧洲。西方观众得以身处本土放映场所,遍览世界各地壮美风光与民族风情的微缩银幕景观。

需要注意的是,早期电影凭借时新技术建构起的感官惊奇难以长期维持对大众的感召力。不言而喻,任何技术都存在一定的保鲜期或者说吸引力周期,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之后,观众对于电影的杂耍一面的热情开始退潮。此后,电影开始依靠着对叙事的探索逐步重建声誉,观众的视觉注意力也被诱导着转向故事与传奇。但是,电影技术的吸引力并未因此而消失,恰恰相反,每当电影面临发展瓶颈或者生存危机之时,总会通过新技术的引入重塑感官惊奇的内在魅力,新技术一次又一次地扮演起拯救者的角色。简言之,持续自觉的技术革新早已成为维持电影自身生命力的关键策略。

尽管社会大众的好奇心会随着新技术的普及与推广而逐渐下降,但是,经由新的科技发明与应用而形成的感官惊奇并非只能在短期内产生效用。事实上,在早期电影带来的光影震惊逐渐消退后,感官惊奇逐步深融于该媒介的内在肌理之中。举例而言,1927年,第一部获得巨大商业成功的有声片《爵士歌王》(The Jazz Singer)的问世,将电影带入有声时代。有声电影的出现无疑暂时缓解了彼时电影所面临的危机,按照本雅明的解释,“这不仅仅是因为有声电影重新动员起了观赏电影的大众,也是因为有声电影使电影工业中新兴的托拉斯资本与电影资本结合在一起”[20]。这种新的电影形态迅速引起大众关注,1930年,美国平均每周的观影人次达到了9 000万,几乎是1925年的两倍。[21]另一个著名例证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电视业对电影产业造成巨大冲击之后,好莱坞巨头们的第一反应并非与挑战者们在叙事层面展开对决,而是通过提升画面色彩丰富性和引入宽银幕技术来形成差异性竞争优势。[22]随着有声电影、彩色电影与宽银幕电影的先后出现并且发展成为业界认可的行业标准,构建感官惊奇成为电影外在形态新变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