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丁
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苏丁回顾展(1950年秋)使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大规模作品,但我感到有些失望。令人震惊的能力得到了展示,但这种能力只是得到了迟到的和不完全的实现。现代艺术就其定义而言可能就是有问题的艺术,但是在苏丁那里,问题似乎过于严重了。
也许他要求于艺术的太多,也许他把情感不加限制的表现的价值看得太高。当然,他对装饰性地组织一幅画的责任贬损太过;即便在他后半生,当他在这方面成为一个不太高明的大家的时候,当他创作了最令人满意的作品时,一幅画作的装饰性安排依然是他被动屈服的东西,而不是他主动拥抱的对象。他想要绘画艺术成为的东西,长期以来似乎都属于生活本身,而不属于视觉艺术。不过,作为一个画家,苏丁的装备,在某些方面是现时代最不同寻常的一种。
人们得追溯到伦勃朗(苏丁本人非常崇拜他)那里,来寻找与他的笔触——亦即他将油彩施于画布的方法——相类似的东西。那种笔触激烈,几近粗野,同时总是滔滔不绝,但几乎从不过分。我所看到的苏丁的几乎每件作品,它们表面的几乎每个部位,无论是最好的还是最差的,都充斥着这种笔触的力量。别的画家也许已经创作了更为丰富的质地;凡高作品的笔法在其表现力方面就更加确定,也更加和谐;但还没有哪个画家像苏丁那样更私密、更感情用事——或者不妨说,更富有绘画色彩地处理油彩的特殊品质。苏丁只是为了色彩,从来不是为了获得雕塑效果,或丰富绘画表面,才使用厚涂法。他的油彩材料揉了又揉,槌了又槌,不管是稀薄的还是浓稠的,都是为了使其五彩缤纷,使其冲击人们的视网膜。他不是使用画刀的大家,他并不追求“油彩品质”。
苏丁的笔触仿佛来自天外,不过还有别的东西——或许有太多的东西——是他需要努力学习以便成熟起来的。与这种努力学习相比,如何约束自己显得更为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需要他努力自我约束的方向并不总是同质的。既然他的气质和天赋如此,如果他能更含蓄地接受其创造力,听从它的引领,那么他或许已经取得了更大的成就。不过,也许自找麻烦也属于他的气质(或他的神经质)。此外,还有他的处境使然。
与夏加尔、利比西茨这两位来自东欧的犹太人一样,苏丁从来没有从博物馆的巨大影响力当中恢复过来,他只是在1913年来到巴黎以后(那时他已经19岁),才真正熟悉博物馆。夏加尔与利比西茨刚好赶上了立体主义最初的狂喜,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苏丁却对立体派掉头不顾,至少从表面上拒绝一切,除了老大师。他最初狂热崇拜的人是丁托列托(Tintoretto)和埃尔·格列柯,接着是伦勃朗和库尔贝(Courbet)。他自己说对凡·高不感兴趣,但据门罗·惠勒(Monroe Wheeler)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目录中说,“凡·高晚年的普罗旺斯风景画必定鼓舞了他的早年方法,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尽管自称拒绝一切,但在他最初的巴黎画作中,他似乎受到了直到立体主义为止的现代主义绘画——甚至是1918年以后的德国表现主义的种种因素的影响。人们不能从他的画中感受到这一点,但却可以从中推导出来。
苏丁对绘画高度的理解,见证了老大师的精神与自然主义是如何引导人们走向“纯”绘画的直接性的。只有外来人和新手才会认为这是可能的。他试图从油彩材料本身中夺取别的艺术家们从关系(relations)中得到的东西,这一点至少从西方绘画传统的观点看,是完全外来的,基本上也是无效的。
苏丁全盘依赖传统的、雕塑式的明暗手段来建构其绘画结构。自足的色彩——马蒂斯的、凡·高的和莫奈的——相对而言是一种平涂的色彩。如果人们想要以光影的渐变来保留立体造型方法,那么色相的直接性或纯粹性就得被放弃。人们无法同时拥有这两者。而这恰恰就是苏丁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东西,随后出现的矛盾是他在1920年代无法始终一贯地实现自己目标的最直接原因。
在所有那些年里,他都试图战胜媒介。色彩、轮廓线和立体造型法,每一种都被要求达到表现性的最大值。自然亦复如是。自然形状与艺术手段都被拷打折磨,而它所带来的秩序,则以一种完全非超现实主义的方式,呈现梦幻般的景象。这一时期的风景画,带有“青年风格”(Jugendstil)的斜交的山峦和屋宇,及其深绿、暗赭、黄褐色颜料的挥洒,很有力度和新颖性,但没有待在绘画中应有的位置。它们并没有装饰性地“坐下来”。它们的油彩及处理手法可以让人“闻”到,但却缺乏统一性;没有了统一性,我们就失去了最后的喜悦,而这是艺术所能给予我们的最珍贵的东西。从这个角度讲,苏丁的静物画,由于主题要求一种更大的安静感,就较为令人满意。他画于1925年和1926年的死禽“习作”,令人想起夏尔丹(Chardin)、荷兰画派(the Dutch)和雷诺阿,达到了某种不太夸张的强度,尽管,即便在这儿,我所知道的例子中也没有一件达到了完全可靠的统一性。大多数肖像画和人物画都被系于同一时期,我感到有着同样的问题,不管它们是否有着其他方面的完美。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可以看到的所有早期肖像画中,只有一幅我完全认可,那就是《红衣女子》(Woman in Red,1922)。
在1930年代,苏丁画法的保守内涵,他自己也已经越来越清楚了。但他却更加频繁地靠这些方法来实现其目标。他那种在一种常规的,因而也是非个人的框架之上强加非常个人的内容的做法,业已产生了令人惊讶的作品,但他并没有富有意义地改造框架本身,只是扭曲和粉碎了它。现在这种框架变得越来越便利,不管在强度方面有什么损失,都能从统一性方面得到补偿。构图越来越仔细地与边框相关联,而立体造型方面最大的清晰度则带来了色彩方面更大的丰富性。这已经不是苏丁第一次在半路上遇到传统了,藏于水牛城奥布莱特美术馆(Albright Gallery in Buffalo)的《牛尸》(Carcass of Beef,1925),几乎是伦勃朗的一种法国式的自由重画。如果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话,那就是它有着过于强调的统一性的毛病。〔1〕这一次,他的手法中几乎有种虚伪的东西:统一的釉彩营造出一种过于甜蜜的半透明色,其效果则像是一幅画中之画。然而,在1930年代早期,从他本人的某个角度看,苏丁与传统竞争的努力变得更有控制力,或许也更为真诚。他的一幅令人惊叹的木版画,一幅库尔贝与塞尚的微妙的改编画《奥伊姆的屋子》(House at Oisème,1934),是以一种相对温和的喜悦风格创作的真正苏丁式的作品,正如扭曲的形状和狂暴的色彩是他早期作品的风格一样。
苏丁的艺术自始至终都有一种真正和显而易见的力量打动我们。不过,正如我已经暗示过的那样,这并不总是与绘画艺术合拍。《暴风雨后放学回家》(Return from School After the Storm,1939)中那两个小姑娘从画面右侧迅速向前景中奔跑的形象,拥有某种无限的和无可比拟的动人力量——苏丁毕竟是个崇高的插图画家。不过,正因为它的表现性,它作为一个现场,在这幅特殊的画作的表面上显得并不十分正确。我丝毫也不想说,插图所带来的感染力,与绘画艺术的其他方式所带来的感染力不能相比,不过,我确实感觉到,苏丁对于插图的激情经常构成其灵感的障碍,而不是其灵感的来源。
惠勒先生在其展览目录中写道,苏丁的艺术在1930年代日趋成熟,同时也日趋厌倦和疲乏;他最强烈的冲动是“对他手中之笔的力量与技术不能实现他心中之眼的视像的巨大焦虑”,而如今,“随着他的熟练程度不断增长,他对工作的渴望却衰弱了;风格的辉煌取代了他的部分激情”。也许他无法忍受他的成功。或者不妨这么说,他原初的挫折感或许来自不够革命,亦即对他气质中真正感兴趣的、既定的和被准许的东西不够狂暴的那种无能感。而现在,既然他通过更大的自我否认而获得了更大的成功,他的挫折感就有增无减。苏丁的悲剧——如果说那曾是一个悲剧的话——就是,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拥有个人视野。在这个意义上,他可以被视为博物馆的一个牺牲品。
(1951)
〔1〕原注:同一主题的另一幅更大更好的画非常合适地挂在阿姆斯特丹的国家博物馆(the Stedelijk Museum in Amsterdam)。我直到1959年才见到,我认为这是苏丁的一件杰作。很有可能他在1920年代还画过别的同样高质量的画,但是我还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