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有谁读过维柯吗?现在还有谁在读吗?著名的风雅人物,如资助了维柯出自传(这在当时还是相对较新的体裁,“自传”这一现代名称还没有出现)〔211〕的威尼斯修道院长孔蒂和波尔恰伯爵,发现维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不仅仅只是当地知名的博学者。维柯的资助人科尔西尼红衣主教,即便被选作教皇后,也没有完全忘记他,但是维柯基本上既默默无闻又没能受到重视。他最多被认为是一个偶尔有灵感闪过的古怪作家,只有一些专家对他有些兴趣。孔蒂在孟德斯鸠去威尼斯的时候,把维柯的《新科学》推荐给了他。尽管克罗齐确信孟德斯鸠读过并且收藏过这本书,但是实际上没有确凿的证据。〔212〕虽然勒克莱尔一直支持维柯,但是维柯的名声仍然仅限于那不勒斯地区,他只是当地的一名著名学者,同时也是格拉维纳和穆拉托里的朋友,只有一些从事研究的意大利学生会慕名而来。在他死后,帕加诺、切萨罗蒂、杰诺韦西和加利亚尼开始逐渐介绍他的作品。加利亚尼神父是维柯的一位教会资助人的外甥,他才华横溢,也很健谈,是位富有创见的作家,还是位外交家、经济学家,也是霍尔巴赫和爱尔维修的朋友和同盟。他曾清楚地表明,他给予维柯这位怪才同胞的最高赞赏就是,他是走在孟德斯鸠前面的先驱。他曾经说过:“维柯很勇敢,他试图穿过这条危险的形而上河流。尽管他淹没在其中,但是他却为越来越多的后继者架起了一座桥梁。”〔213〕
1787年,那不勒斯律师菲兰杰里给了歌德一本《新科学》,歌德看了一眼后就拿给了雅各比。后来,歌德写过这样一段话:
(菲兰杰里)向我介绍一位旧时作家的作品,他超凡的智慧令这一代所有坚持正义的意大利人耳目一新,颇有启发意义。他叫詹巴蒂斯塔·维柯,大家都把他的地位置于孟德斯鸠之上。略读过这本书后,我觉得它简直就是本圣书,它预言了在未来终将迎来的美好与正义,这一有远见的预言是基于对生命和传统的深入研究所得来的。一个民族有这样的精神领袖是非常美好:终有一天,哈曼在德国会有和维柯比肩的《圣经》地位。〔214〕
大家都知道谁是最不了解《新科学》中的学说的,歌德的评价与书中的内容没有什么关系。很明显,歌德不会费心去读这样一本“预言”书籍。〔215〕但是,从各学者的引证中可以看出,在这一点上他与当时的其他德国人对《新科学》的态度差不多(以为不值得一看)。J.G.哈曼(歌德所指的精神领袖)在1777年就买了这本书,他显然是以为这本书涉及了新的经济学,不然所谓新科学还能是什么呢?在一封写给他的年轻朋友赫尔德的信中,他提到《新科学》的引言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篇“对讽刺漫画的冗长乏味的解释,其中形而上学和对荷马的刻画就是主角,剩下的就是象形文字。”〔216〕二十年后,赫尔德自己看了《新科学》后,把维柯同“培根、哈利顿、米尔顿、西德尼、洛克、弗格森、亚当·斯密和米勒”比较后认为“维柯是在探索物理学、伦理学、法学和国际法学的共同准则……寻求全世界所有人的准则,而他认为自己在天命和智慧中发现了这一准则。”〔217〕这确实是比歌德前进了一步,但是程度非常有限。
但是,维柯的理论与赫尔德的相似之处颇引人注目;实际上,我们很难不认为赫尔德有时是在有意识地呼应维柯的理论。然而赫尔德在1797年以前并未读过《新科学》,而他自己的主要著作的出版时间要比这个时间早很多。即便哈曼在大约20年前向他提起过维柯(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这也比赫尔德出版他最接近维柯的思想要稍晚几年。从歌德那里收到这本书五年后,雅各比才着手阅读。他和巴德尔都认为维柯比康德的先验方法更早,这一判断更多的是告诉我们,他们是如何通过历史主义的方法对康德进行解读,而非康德和维柯之间有哪些共同的核心思想。著名的古典学者F.A.沃尔夫在1795年革命性地提出荷马不是一个人的“荷马多人说”,但是十年后他却发现,维柯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已经提出了类似的猜测。于是,沃尔夫感到不快,并且在1807年提到维柯的理论时轻描淡写且略显烦躁,试图忽略这一事实的存在。对于伟大的尼布尔来说,发现自己对罗马史做出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变革,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意大利法学家的书中早就清楚地提及,这件事令他非常不高兴,不论是奥雷利直白地向他指出,还是几年后诗人莱奥帕尔迪(据拉涅里所称)在1816年坚持将其呈给尼布尔看以引起他的注意。
历史法学派重要人物萨维尼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得更宽容,尽管他感到有必要帮助他的伟大同胞兼朋友澄清剽窃的嫌疑:
维柯,天赋异禀,在他所处的时代中独树一帜,被视作本国的怪人,被轻视,被嘲笑,尽管意大利现在正力图树立起他国家财富的形象。在这样不利的环境下,维柯的思想在当时没能开花结果。人们发现维柯关于罗马史的零星思想与尼布尔的思想相似。但是这些思想就像是划过黑夜的闪电,不仅未能指引摸索维柯思想的人走上正路,反而令他们误入歧途。在这些未能在自己的道路上找到真理的人身上,其他人也很难获益。具体到尼布尔身上,他很晚才了解维柯,而且是从别人那里了解的。〔218〕
维柯的转运开始于那不勒斯爱国主义者温琴佐·科科,他为了替1799年抵抗法国入侵者而在他的故乡发动的失败的自由革命辩护,指出维柯是反雅各宾主义、渐进主义和温和民族主义的起源。科科还借用维柯的思想向法国人说教,指出将一种制度从一个社会移植到另一个社会是如何的困难,因为每个社会都遵循着自己特殊的“有机”法则。科科的宣传有许多成功之处:夏多布里昂、约瑟夫·德·迈斯特、巴朗什和其他的反革命作家猛然发现维柯就是意大利的埃德蒙·伯克。科科去世六年后,维柯受到王政复辟时期公法学家的推崇与赞许,认为他是马尔西利奥和马基雅维里所开创的意大利政治现实主义思想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焦贝蒂和曼佐尼又将维柯的声望传播到了国外。贾内利撰写与维柯相关的内容时很有技巧,但是鲜有人读过。〔219〕洛莫纳科、萨尔菲和普拉蒂试图在法国为维柯建立起声望,彼得罗·德·安杰利斯也曾努力劝说维克托·库辛这位对多家学说兼容并包的哲学家去了解维柯的贡献。库辛将德·安杰利斯介绍给了自己的同事,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米什莱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部天才作品,他也是第一个认识到这一点的人。米什莱被《新科学》深深地震撼了。他在1824年写道,自己感到好似但丁受到维吉尔的指引来到了神秘的世界:“1824年。维柯。奋发努力,地狱的阴影,宏伟壮丽,金色的树枝。”〔220〕他声称维柯彻底改变了他的思想,他第一次认识到历史是在人与自然无休止的抗争中,对人们精神上的自我创造的记录。在巴黎的艺术圈和知识界,米什莱成为了维柯狂热的终身信徒。米什莱对《新科学》的节译于1827年在巴黎出版,尽管语言多有改动,但仍然极具可读性。1835年,米什莱翻译的另一本维柯文选集也付梓出版。他还向他的朋友埃德加·基内推荐了维柯的著作,埃德加·基内当时正在着手将赫尔德的著作译成法语。九年后,一本更为大部头但翻译也更精确的维柯作品法语译本以著名的贝吉欧裘索公主的名义出版,但这很可能出自基内的译笔。
米什莱可谓是维柯真正的再发现者,也是维柯唯一一位具有天赋的门徒。1869年,米什莱仍然写道:“有且只有维柯是我的导师。他关于生命的力量的理论和人类创造了自己的基本思想,是我的著述和学说的源泉。”〔221〕米什莱不懈的宣传为维柯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形象,他变成了浪漫主义运动和人道民族主义的先驱。维柯名噪一时,巴黎学界涌现出大批追随者,譬如巴尔扎克和福楼拜,都称他为著名的思想家。早期法国作家如沙特吕、德热朗多和福里埃尔对维柯的客观认识荡然无存,全部被米什莱的雄辩口才所吞没:
形而上学历史观的创立者庞杂繁多,自成一体,其中已然存在现代学术的萌芽。和沃尔夫一样,维柯认为《伊里亚特》是整个民族的创造,是博学的作品和最终的表述,是经过几个世纪发展的创造性诗篇。与克罗伊策和格雷斯不谋而合,他把远古的英雄和神圣人物解读作思想和象征。在孟德斯鸠和甘斯之前,他就揭示了法律是如何从人们的习俗演变而来的,以及法律是如何忠实反映其历史发展的。经过大量的研究,尼布尔发现了荷马的秘密,而维柯则比他更早预测到了;他重现了罗马元老和氏族。当然,如果说毕达哥拉斯尚能记起前世的自己曾在特洛伊城墙下战斗过,这些知名的德国学者也该记得他们的思想都曾在维柯的著述中存在过。在《新科学》喧嚣的文本中包含有所有的批判巨人,且尚有充足的空间。〔222〕
但是,尽管有米什莱热情似火的追捧,以及孔德更为冷静但同样坚定的崇拜,人们对维柯的兴趣却在下降。即便是米什莱翻译的《新科学》也无人问津。泰纳虽然对他表现出些许兴趣,但是也毫无收获。维柯的名字只存在于百科全书中以及更全面的哲学史中。
在英国,维柯名气的传播要归功于在英国流亡的意大利人,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乌戈·福斯科洛和马志尼,他们都是维柯忠实的崇拜者。柯勒律治在1816年提到了维柯,并表现出相当的兴趣。尽管托马斯·阿诺德(此人理解维柯并对他充满敬意)和F.D.莫里斯都表现出对维柯的兴趣,尽管维柯在赫尔德旁边拥有实证哲学家的一席之地,并且受到布里奇斯和格罗特以及英国孔德派哲学家的追捧,尽管维多利亚时代的罗伯特·弗林特曾为其撰写专著,但是维柯的影响力仍然微不足道。虽然他被认为是历史哲学的奠基人,但就像其他先驱一样,他在英国不过是在专业人士的圈子里小有名气罢了。
在德国,维柯受到了相对较多的重视:《新科学》在1822年被翻译成德语并于1854年编辑出版。1837年,黑格尔主义的激进分子爱德华·甘斯宣称维柯是走在黑格尔前面的先驱。马克思向拉萨尔推荐了维柯,并认为他是人文科学史的奠基人。一本维柯的德语专著于1881年出版,但和弗林特的专著差距很大。温德尔班德和其他哲学学派的代表人物只对维柯表现出了模糊的兴趣。维柯的同胞贝内代托·克罗齐一直极力宣扬维柯的哲学思想,并且为此撰写了一部杰出的专著,而维柯的老乡福斯托·尼科利尼在此基础上不遗余力地对维柯的思想进行了阐释。直到此时,他的一系列书作终于引起了英美(尤其是美国)思想家的兴趣,〔223〕维柯终于自立门户了。但是这些在维柯思想和文风的茂密丛林中所展现的难以解决的难题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秦梯利和科林伍德发展了他的学说。帕雷托和乔治·索雷尔、乔伊斯和叶芝以及埃德蒙·威尔逊都证实他极具天才,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不断被人们提起,却也不断被冷落在一旁。他的作品仍然不具有可读性,也很少会有人涉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