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让我们回过头来看这项研究的三个主题,即:
一、民粹主义:对隶属于一个群体或一种文化所自有的价值的信仰,对赫尔德来说,这种信仰至少不是政治的,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是反政治的,它不同于民族主义甚至正好与民族主义相反。
二、表现主义〔8〕:这种学说主张一般的人类活动(尤其是艺术)表现了个体或群体的完整个性,人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也就能够对它们理解到什么程度。更为特别的是,表现主义宣称:人类的所有作品(尤其是人类诉说的话语),无论美丑或趣味与否,都不是与它们的创造者分离的客体,它们都是人们之间活生生的交流过程的一部分,它们不是独立存在的实体,外在观察者不能像科学家(或任何不接受泛神论或神秘主义的人)看待自然客体那样,用冷漠而不带感情的视角来看待它们。如果这种观点更进一步,那么人类自我表现的每种形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艺术的,自我表现是人类自身本质的一部分;它们反过来决定了这样一些区别,诸如内在的和外在的,奉献的人生和荒废的人生;并从而带来了阻碍自我实现的各种人和非人的障碍的观念,而自我实现正是自我表现最丰富和最和谐的形式,所有的人都在为这个目标而生活,不管他们对此是否有意识。
三、多元主义:它不仅是对多重性的信仰,而且是对不同文化和社会的价值的不可通约性的信仰,此外,也是对同样有效的理想的不相容性,以及暗含的革命性后果的信仰,也就是说关于理想的人和理想的社会的古典观念,在本质上是不连贯且无意义的。
这三个论题中的每一个都是相对新颖的;它们都与启蒙运动核心的道德、历史和审美学说相冲突。它们并非彼此独立。赫尔德的著作所展现的一切内容都编织在一幅无边界、多样化、极其丰富的全景图中。诚然,差异中的统一的观念,甚至是统一中的差异观念,即一和多之间的紧张关系,乃是他的中心思想。因此,他对一个恒常主题的讨论便反复出现:个性与它引导的生活形式的“有机”统一,肉体与精神在经验和形而上学层面上的统一,把它们区分为智识、意志、感情、想象、语言、行动,这些区别和划分在他看来,往好了说是肤浅的,往坏了说是教人误入歧途。因此,他强调思想和感情、理论和实践、公共和私人的统一,他一门心思坚持不懈地把宇宙看作是一个单一的过程。
他最著名和最富雄心的著作《人类历史哲学的观念》的开篇名言:“我们的地球是众星中的一星”〔9〕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接着是论述地质学、气候、矿物、动植物生命、自然地理中的教训的章节,最后才讲到人。相应地,他努力把所有的艺术和所有的科学联系起来,把宗教、艺术、社会、政治、经济、生物学和哲学的经验呈现为一个活动的不同侧面;既然模式只有一个,事实和价值就是不可分割的(赫尔德对休谟和康德的著作耳熟能详)。对他来说,理解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它放在一个给定的语境中,一种特定的文化或传统中,看它如何按照当时的观察来观察,按照当时的估量来估量,按照当时的评价来评价。对于赫尔德来说,要掌握一种信仰、一套仪式、一个神话、一首诗或一种语言的运用对一个荷马时期的希腊人、一个立沃尼亚的农民、一个古希伯来人、一个美国印第安人意味着什么,在他的生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就不仅要能够给出一种科学的或常识的解释,而且要能够给出所考察的活动的原因或理由,或者至少朝着这个方向走一大段路。因为,解释人类的经验或态度就是使自己能够通过同情的想象置身于被“解释”的人类的情境当中;这意味着理解和传达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感情和行动的一致性;从而也理解和传达给定的行为或行动,它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在那种情境中显得“自然”的世界观。理解和辩护关涉到原因和目的、可见的现象和不可见的内涵、对事实的陈述和根据与它们相关的历史的价值标准所做出的评价,它们相互交融,对于赫尔德来说似乎属于一类而非几类思想。赫尔德是事实和价值、理论和实践、“是”和“应当”、理智判断和情感活动、思想和行动相互统一的世俗学说的发起人。
赫尔德最尖锐的批评者也总是为其想象的力量和广阔所折服。他的确具有一种构想过去和现在的各种现实和可能的社会的令人惊异的能力,对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报以同情的无可比拟的温情。他为按照其本来面目重构生活形式的可能性所鼓舞,他为揭示出它们的个体形态以及体现于它们之中的人类经验的完满性而欢呼:一种文化或一个个体越是古怪、越是与众不同,他越是兴奋。他几乎不能谴责任何展现出色彩或独特性的东西:印第安人和波斯人,希腊人和巴勒斯坦人,阿米尼乌斯和马基雅维里,莎士比亚和萨伏那洛拉,在他看来似乎具有同样的吸引力。他对统一的力量,对一种文化或一种生活方式,对另一种文化或生活方式的同化,不管是生活中的还是历史学家书中的,都深恶痛绝;他凭着良心寻找统一性,但吸引他的却是例外。他谴责在不同的属别之间竖起高墙,但是他在一个属别中尽最大可能地寻求不同的物种,在一个物种里尽最大可能地寻求不同的个体。哈曼曾教导他对特殊的历史和文化现象保持敏感的必要,避免被整齐的概念网络所要求的分类和归纳的热情弄得死气沉沉,这种热情是一种致命的倾向,他将其归咎于自然科学及其法国奴隶,他们希望通过科学方法的运用改造一切。像哈曼一样,赫尔德保持着其孩童般的敏感性——他对由感觉、想象、宗教神启、历史、艺术所提供的凹凸不平、不规则、不总能被描述清楚的数据保持着本能反应。他并不急于将它们归到形形色色恰当的概念中去;他浸透着新的经验主义的精神,即事实的神圣性精神。赫尔德抵制了这样一种诱惑:把经验的异质之流规约到同质的单元,给它们贴上标签,把它们塞进理论框架以便能够预测和控制它们,在这一点上他不及哈曼,但超过了莱辛和狄德罗,并远远超过了像孔狄亚克或爱尔维修这样的正统唯物主义者和“感觉论者”。他的思想以枝繁叶茂和杂乱无章出名,但这不仅是因为他具有一种天马行空的和混乱不堪的思维,同样是因为他对事实本身复杂性的感受。作为一个作家,他热情洋溢而不循规蹈矩,但并不模糊和含混。即便在他最入迷的时候,他也没有梦游或自我陶醉;甚至在他最有激情的时刻,他也没有像他那个时代德国的形而上学诗人(如格莱姆、乌茨、克洛卜施托克,歌德也会偶尔如此)一样从事实飞向理想的王国。伟大的科学家和哲学家经常通过对他们的创造性洞见夸大其词而造势。但是赫尔德不能够就这样放过他看到、感到、听到和学到的一切。他对现实纹理的感觉是具体的,而他的分析力量是虚弱的。构成这项研究的主题的三个原创性论题一再说明了这一点,最终使得更有条理、更清楚、逻辑上更有天才的思想家不胜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