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畔的马帮

金沙江畔的马帮

赶马出行(王寿林 摄)

八月的高原,气候反复无常,刚刚还是太阳当空,转眼间乌云涌动,天空变得铅黑,沉沉地向下压来,继而是密集的雨线,打得树梢向下沉坠。水雾在林子里浮动、飘荡,眼前白茫茫一片。我们披着彝族赶马人给的披肩,冒雨在高山密林中行进,目的地是香格里拉的东部金沙江边的一个彝族村,骑马大约要走6个小时。

路途是极其艰难的。那路,不过是往来马帮在大山上撕裂的痕迹而已,斗折蛇行,曲曲扭扭,坑坑洼洼。时而是被雨水泡软了的胶泥,还存留着往日马蹄踩出的密密匝匝、深深浅浅的坑;时而是陡峭的山岩,乱石或陈或横,或仄或立,或堆或叠,错杂无序。沟谷中,腐木横陈,荆棘丛生,枝柯交错,古藤参差扭结。驮着我们的马匹,就是在这样的路上艰难地行进着。

穿行于古林的马帮

其实在滇西,马帮千百年来所走的路,都是这样盘折于高山深谷中的,真是一步一程很艰辛。由于特殊的地质构造,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从青藏高原一路向南奔流,三江流域无数高耸云端的山脉平行排列,多呈南北走势,阻断了东西的交通。这些高山峰险谷深,到处悬崖绝壁,山顶海拔四五千米。俗语道:“仰看山接山,俯看江如线。”滇西的马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开拓道路,踏出了举世闻名的茶马古道。

在古代,中国西部有两条最重要的民族经济、文化交流通道,一条是甘肃、宁夏、黄河上游的东西走廊,被称为“丝绸之路”;一条是滇川藏地区六江流域的东西走廊,被称为“茶马古道”。那时候,内地的茶叶、红糖、食盐、丝绸、手工业制品等,要销往滇西的丽江、中甸、维西、泸水及西藏的昌都、拉萨等地,而海拔高、气候寒冷的藏区盛产马匹、药材、山货等,又只能销往内地,由此形成了东西的贸易活动。这种商贸活动主要交易的货物是茶叶和马匹,因而贯穿东西的商道被称为“茶马古道”。这条起于四川、云南的古道西至西藏,并延伸到尼泊尔、印度等邻国。在这漫长的古道上,驿站众多,支线万千,形成了一张极其复杂的交通网络,其里程难以计算。

很难想象,滇西这些个头矮小的马匹是怎样征服这千山万水的。我见过中原驾车的大马,一副很威风的样子,新疆、内蒙古草原上的马,昂首奔驰,英俊潇洒。而滇西这并不剽悍的小马,却用它的坚韧与忠诚为我们展示了一幕幕动人的情景。你看它,在泥泞中谨慎落蹄、用力迈步,即便稀泥陷没膝盖,也总是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在陡峭的山上,它低头在石窝里探步,缓慢而有力,一蹄一蹄地探着石缝或石块的间隙前行,每一步都会找到一个可靠的落蹄点。每遇深沟,它在水边停步,左右观察才会举步前行,绝不会贸然行事。攀山累了,它会站立喘息,但绝不用骑者催促,片刻后又自觉迈步前进,它不会漠视自己的使命。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密林中爬山,许多路段难以通过,它会绕向一边,你以为它会迷失方向,其实它选择了容易通过的地方,拐了一个大“之”字形,又回到了原来的路线上。每爬一座大山,它都要拐很多个“之”字,却从不会迷失方向。骑马过悬崖令人毛骨悚然,但马很镇定,每一步都实实在在,不会踩踏打滑的地方,不会落蹄于有虚土的地方。每遇拦路高坎,它不敢前行,转身返回,前后寻看一番,当它确认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通过时,会直面现实,来到高坎下,憋足劲,全神贯注地抬起双蹄一跃而上。初次骑马,总怕被摔下来,总有种种担心——这都是多余的。马帮的马都是很乖的,绝对忠于主人和骑者,且有丰富的跋涉经验,能准确判断道路是否可以通过,选择好每步的落蹄点,把凶险排除在外。骑在马上要比坐在车上放心得多。马与人类已经相伴数千年,为人类的生产生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它不愧为人类的忠实朋友。如果把任劳任怨、坚韧耐劳、乐于奉献这些字眼用在马的身上,是再恰当不过的。

我惊异于马的耐劳,更惊异于赶马人的坚毅。为我们赶马的是两位彝族姑娘,脸黑黝黝的,有着健康的光泽。她们跟在马后,往荆棘里钻,泥泞中踏山岩向上攀,连续急行数小时,额上竟然连汗也没有。她俩一路说着,笑着,偶尔也用汉语与我们说笑。她们说,她们喜欢赶马,爷爷的爷爷都喜欢赶马。她们还警告我们:“骑马穿过村庄,步入平坦路,必须下马步行,不然村里老阿妈们会捡起石块打你。”但当我们临近村庄真要下马时,她们却不让,说那是老规矩,现在你骑马在村里转三圈也没人打你的。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规矩?想来是过去把骑马看作是一件奢侈的事,在平坦的路上骑马且在村里招摇过市太惹眼的缘故吧。

雨中马帮(多吉彭措 摄)

马帮途中歇脚

马帮行进途中

马队在小路上随弯就势地前进,马蹄在峭壁上奋力地挖着,赶马人有的在前面拽着,有的在后面推着,有的撑着马背上高高隆起的货物,众多的铃铛响成一片……悬崖上呈现出一幅人马互助图。

在滇西,汉、藏、彝、纳西、傈僳、独龙、怒等各民族都有不少人家世代赶马,并以此为维持生计的重要手段。他们组成了庞大的马帮队伍,担负着远远近近的各路物资的运输任务。据估算,明清时期茶马古道每年物资流通量超过十万驮,仅丽江古城每天就有一二百驮货物出进,更远的中甸,每天也有百余驮货物出入,更别说还有成百上千的村寨和小镇。可以想象,在古代,滇西的高山深谷中,每天都会有数千马匹在各自不同的路线上进行着长途或短途的跋涉。而在那时,一些偏远的地方,运去几袋盐就可换匹马,足见当时运输的艰难。

马帮的兴盛壮大,促进了驿站的繁荣,部分驿站成为商品中转站和集散地,最终发展为城镇。随之商号增加,商业繁荣,皮革、铁器、竹编、纺织等各种手工业也得以发展。应该说,马帮是生产关系中最活跃的因素,加快了滇西乃至更远的地方从农耕文明走向商业文明的步伐。如今,县与县之间有了宽阔的柏油路,县乡间也都修建了公路,但山山岭岭、村村寨寨的交通运输,还只能由马帮去完成,山寨的文明和富裕还离不开马帮。

滇西马帮的马,大多脖颈上坠着一个拳头大的铃铛,随着身体的晃动,铃铛就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这种铃铛是用铁皮锤制而成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柔和细腻,不刺耳,不张扬。在高山密林里、在纵深峡谷里长久地响着,令人快慰,令人增强征服高山大谷的信心。

正午时候,天晴了,云团变成白色,太阳从云隙间透射出金色的光束。这时,座下的马儿兴奋起来,甩甩头,抖掉水珠,精神倍增地向前攀着。它全身肌肉紧绷,嘴里喘着粗气,身上热气缭绕。不一会儿,追上前面一个纳西人的马帮队伍,因为路窄不能超越,只能随后缓行。这是一个逶迤而进的庞大马队,驮着成捆成袋的货物在陡峭的崖上攀登。赶马人为了减轻马的负荷,不时从马上取下些小件货物,自己肩挎手提。马队在小路上随弯就势地前进,马蹄在峭壁上奋力地挖着,赶马人有的在前面拽着,有的在后面推着,有的撑着马背上高高隆起的货物,众多的铃铛响成一片……悬崖上呈现出一幅人马互助图。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还时常想起活跃在滇西大山皱褶里的马帮,那叮咚叮咚的铃铛声还时常在我耳边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