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的第一个关键词:遗址。遗址固然仍是“址”,但它的存在已倾圮、荒芜。首站是探访朱光潜故里——麒麟镇岱鳌村吴庄。入村后,发现朱家老宅已不复存。朱光潜堂侄、八十五岁的朱世青老人指着下面那片青葱的林间,说,就在那儿。在这块遗址上,除了几丈高的杂树以及密布的阴影,竟找不到任何墙基的痕迹。借助周围的村屋,我还是窥见了它的栖居者以及恍若从亮瓦上漏下来的薄光。

当然,你可以在遗址那儿往下刨。下面必有柱石,必有碎砖,直至“民国”以及“晚清”。但刨掘不是守护,亦不是敞亮。朱世青老人须发银白,面容清癯,嗓音跟生铁皮似的,好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他可能是吴庄最年长的“留守者”。我觉得叔侄俩长得太像,后来看到宗谱中的朱光潜像,同行者也以为然。不过在宗谱中,朱光潜谱名叫朱来润,字润霖,上面记载着他与朱熹的血缘关系,追溯下来,朱光潜应为朱熹第26世孙。朱世青没见过堂叔,但他记得朱家老宅正厅有个大条案,上面供奉着祖宗牌位和朱熹画像,两边挂着吴汝纶书写的四条屏,上款题有“海门仁兄先生雅教”,海门即朱光潜祖父朱文涛,可见朱家与吴汝伦交谊颇深。朱世青说了一点从老辈们那儿听来的传闻:朱光潜早年在孔城读高小,脑子并不灵光,后来跌了一跤,狠吐了一回,这一跤跌得好,开窍了。众人皆笑,老人并不笑。

也许遗址可以称得上固化的“记忆遗骸”,或者时间碎片垒于其上的虚无建筑。而与遗址相对的,是“现址”。

朱世青的“现址”是一座楼房,里面光线昏暗,堂心正中贴着大红的年画和对联,最炫亮的是墙上的钟面和桌上的小电视机;最黯淡的莫过于菜坛子和农具了。不难想见,朱世青对堂叔的学术生涯和生存状态完全隔膜。他们原本就生存于不同的空间或块面。堂叔弄了一辈子笔杆子,而他挥了一辈子锄把子。尽管彼此都逃脱不了时代的急流,但经历的漩涡却不尽相同。朱世青在最原始的意义上,从事着大地上最简单的劳作。他肯定没听说过堂叔说过的话:“悠悠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但这,并不影响他在风吹草低的旷野劳作的姿势,以及坐在门口独酌的自足与得意。当天空“漆黑” 下来时,他仍是那些耕播者和持守者之一,大地因之有了生机和人烟,那“几点星光”也因之有了可照之物。

离开前,我和他在“现址”合影。我忽然想到,这辈子倘不能“散布” 一点“星光”,至少不能增一分“漆黑”,否则不如到乡下挑大粪去!在乡村,“现址”总是与遗址错杂在一起,仿佛活着的人与墙上的遗像生活在一起。我注意到,在遗址附近有一大片高过人头的茁壮的玉米地,在低垂的雨云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老人显然挑不动大粪了,但经他侍弄的庄稼长势良好。

至于有些看上去仍鲜活的“现址”,其实已“死”了。最近在一组图片上,目睹一个村庄迅速成了活生生的遗址——村民都逃走了,连狗都跑光了,荒无炊烟,所有房子的外墙、窗户、门扉和烟囱都爬满了不知名的密密麻麻的藤蔓和叶子,阴碧森森的,让人瘆得慌。在另一组照片上,我看到了祖孙二人和一条狗守着一个空空的山村。那些长满杂草的院落,锈在门上的铁锁和被风撕扯的残破门联,黑洞洞的卧室,冷寂的土地庙,只因他们仍在而拒绝成为遗址。这感动来得悲凉,无奈又染上一层茫然,荒寂堵住心口——你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面临虚无,才会想起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