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爱情,或皈依巨灵

一九四二年的爱情,或皈依巨灵

对天柱山而言,它经历了数千年的战乱和兵燹,见惯了流云浮沉,世态炎凉——你们封南岳也好,改朝换代后再取缔封号也好;你们大兴寺院、佛道日炽也好,若干年再付之一炬也好;你们打着替天行道之旗聚众造反也好,若干年再绞杀内部的造反者也好;你们竖起战死者墓碑也好,若干年后再荒弃或损毁也好。用“波澜不惊”形容之已不确切——它原本就昂首于尘界的云表和逻辑之上!因此你们每每自以为是时,它却看见了隐疾和荒诞;你们每每觉得红光万丈时,它却看到了惨淡和劫灰。

但乌以风是个例外。他是一个小人物,却发誓要给这山作传。他真的懂得怜惜这山了。这山其实隐有很深的创痕。在拼拼杀杀的朝代更替中,多少无辜的山民尸横遍野?多少禅房、佛寺、石刻毁于一旦!自古及今,爱它却听不懂它,静观它却不知怜惜它的僧侣骚客,何可胜数?他懂得抚摸这山了。他仿佛在一堆堆伪历史的册页下面,发现一个被扭曲被埋没的豪侠,或者,在滚滚红尘中偶遇一个被玷污被轻贱的素心人。

但他又并非一个先知先觉者,甚至算不上一个强者。比如,一九四二年他的爱情像重庆的云雾一样消散了,蒸发了。荃本是一贫家少女,在宣城中学就读时付不起学费,那时他是校长,三十大几,怜惜她聪慧、端丽,于是解囊相助;荃仰慕他的学识人品,毕业后嫁给了他。然而在陪都,她经不起一个军官利诱,决意离他而去。他的心在滴血,但仍雇一顶轿子送她。他是真君子。把创口捂紧,不让一点血渗出来。在万念俱灰中,他忽然瞥见了嘉陵江浸入暗波中的吊脚楼柱子!由楼之柱想到天之柱——那山再度“闯”入他心里,给了他一息再生的胎气!几天后他与恩师不辞而别,夜驾一叶扁舟,边划边吟:“月出寒云江不迷,江声月色共高低。嘉陵江水峨眉月,水向东流月落西。”他反向地穿越战区、隔离区和数不清的关卡,在山之巨灵的召引下,跋涉八千里路回到梦牵魂绕的古南岳。

山上有一佛光寺,寺内的妙高法师接纳了他。佛光寺原被太平军荡为废墟。妙高法师来后,栖居马祖洞旁一草庵中,经多年化缘,终于在遗址上重建了这座名寺。法师想收他为徒被婉拒。他从心里敬服妙高法师,但尘心未泯,不过寄此舐伤。他深研儒释道,但真正崇仰的是巨山之灵。他认定,灵魂的皈依之所舍此无他。于是自筑一草舍,名“天柱山房”,他成了非僧非俗的“忘荃居士”——岂止是忘那个“荃”,世之筌象、筌蹄,皆忘之。白云苍狗,青灯黄卷,皆遮不住这巨灵的神力、气象和独语。他感觉这山是师友、亲侣,亦是患难之交,更是读不完的天地巨著。于是他踏勘山上的怪石飞泉,峭壁幽谷,仙台秘府,更觉其高深,其雄奇,其灵秀。嗟叹之余,更为这山之“不幸”大鸣不平:举国名山皆有志,而此山独无,此一不幸也;在零星记载中,又多道听传闻,以讹传讹,天柱形胜,迄无可靠记录,此二不幸也;南宋末年元蒙入侵后,土豪结寨,此山周遭屡屡沦于兵燹,名山福地堕为草莽,道观庙寺尽成废墟,胜迹失传,此三不幸也;考诸史册,咏叹此山奇绝者,多属异地高士,而乡人视之庸常,以致委弃俗尘,不闻于天下,此四不幸也。不难想见,此巨山之灵也藏有创伤,只是它永不喊痛罢了。比之一己之悲欢,此山的坚忍、超拔、厚重,对他不啻一剂良方。正是此时,他发誓要为这巨山作传,要为它亲撰一部形胜史、禅道史、沉浮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