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皖河一样晃荡的青灰瓦罐
如今他老了,看上去更像樵夫和风水师了。乡人每每这样称呼,他忍不住笑了。樵夫?风水师?说得对!我生来即荣膺二任,只为奇山异水而来。只是眼下他再也挥不动砍柴刀了。这意味着,等死神来“砍”的时辰快到了。
他经常失眠。耳朵里好像飞进一只小蜜蜂——那嗡嗡又轰轰的响音,竟疑似抵抗倭寇的枪声、厮杀声。他震惊于一九四二年的弹雨中倒下的忠勇尸骸仍重现在梦中,仍具有天柱绝壁青岩的肌泽。人与山的生命关联,在禅看来仅源于静观和顿悟;而在苍天看来,惨烈的血与山之骨髓,与亡灵和林萤,是不可避却之历史与万古圣灵的共同赐予,并化成直冲霄汉的浩然之气,一种不断更新的渊博的地力。那年春,安庆督察专员范苑声派人抬着大轿,把乌以风请到野人寨,恭请他出山主持景忠中学校务。自日寇入侵以来,天柱山一带的英勇抵抗从未止息过。其中,国军一七六师转战数省,大小百战,歼敌数千,尤以三攻安庆创敌最巨。范苑声对他说,三千七百一十三具忠勇尸骸散埋各处是不好的,天柱古为南岳,今作国殇之幽宅,然后在将士墓冢四周建忠烈祠、纪念塔,兴办中学,先生以为如何?乌以风深知当过教授的范专员重仁义,当即表示:英灵安息于古南岳,乃归其所矣,生者及后人当景仰忠烈,鄙人决计下山办学!
究其实,乌以风做出这一决定,以及毕其余生投身教育,不计繁杂艰困,其深层动机是不可忽略的。在重庆乐山的复性书院,乌以风应马一浮之召来讲学,先后任都讲,继任典学,专司马先生讲学司仪。但难题不久就冒出来了:书院繁杂的事务缺人管理,湛翁安排乌以风兼掌事务。乌以风认为自己是来学义理、弘大法的,不大乐意接受柴米油盐等琐碎事务,即便不得已而为之,也颇有怨言。马一浮知道后,对他说:雅人作俗事,俗事亦雅;俗人作雅事,雅事亦俗。理事本来不二:事上有差错,正由于理有未明;未有理明而不能治事者。世人不求明理,专在事上计较,把理事打成两橛,此是俗学,与书院教人宗旨不类。理是无形的,但不是空洞。理须在事上见,不可离事求理,亦不可悖理以治事。朱子谓“高明者蹈于虚无,卑下者流入功利”,即是此意。所谓高明者离事而求理,所谓世俗者悖理而治事,把理事割裂开,同为谬误。乌以风听后惭然失色,默记在心。
一个能同时倾听生灵、亡灵与圣灵的人,才是有福的。他必定是一个投身者,一个以灵魂与之对话者。在野人寨墓区,他一边草创“景忠”,一边撰写山志。为装殓方圆数百里范围搜集到的将士遗骸,他筹建机构专门烧制了一个个青灰瓦罐——高两尺,直径一尺,其釉色闪颤着天柱绝壁青岩的肌泽。罐内存一竹签,竹签上用墨笔录将士姓名、籍贯、番号,然后用石灰封好,罐口加盖。他记得次年秋,墓穴原计划安葬一千二百罐,最后只搜集到九百八十五位将士遗骨。这座公墓北瞻天柱,南望长江,左与白鹤宫为邻,右与三祖寺相接。在风急云低的墓区旷野上,当一大片青灰瓦罐排列成亡灵的战阵时,他听见了仿佛皖河倒悬绝顶所发出的怒吼!与此同时,景忠中学开门招收了两个初一班,一个初二班,学生一百五十多人,教职员工二十多人;在他的参与下,天柱山由良药坪至拜岳台的陡峭山道,一共开凿了两千四百个青石台阶。
密密麻麻地排成战列的青灰瓦罐哦,琅琅书声中闪着天柱青岩光泽的青灰瓦顶哦,绵延而上的两千四百级的青灰石阶哦,在一片灰蒙蒙的青天之下浑成青苍苍的悲怆大地了……
一九四三年和一九七三年,他初撰与重写山志时均看见一排排一层层的青灰瓦罐,与暗黝黝的皖河、潜水之清波一道涌起、晃荡……,直至他在纸上将最后一级石阶砌入云霄。这时候,他谛听的山灵、河灵和亡灵,在史册之外化成类似朝暾与暮岚那样的苍浑之气……。然而,有谁知道那些不眠的寒凉之夜,他的哮喘病不止一次发作,多少拂晓是与缕缕血丝一道被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