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祖寺的暮雨

三祖寺的暮雨

他听见雨声了。雨点像草虫一样在四周蹦跃不已,广漠的山原上隐隐地笼上一层幽蓝的轻烟。他知道,傍晚划过三祖寺瓦檐的雨点像乌桕籽一样亮闪。

遣返回潜后,他目睹野寨校园凋敝不堪,不禁悲从中来。也是一个雨天,他撑着黄布伞来到同样破败的三祖寺。青青的竹林仍在,禅寺却面目全非了:仅存塔院一部分,旁边还冒出一个水泥预制板厂!院内未见一僧,门檐下仅一篾匠在编竹篮。他问篾匠僧人哪去了?篾匠反问道这儿是林业队队部,哪来僧人?他掩住内心的凄凉,打量着这个身着粗布衣、中年模样的篾匠,低声说:请问师傅法名?篾匠答非所问:竹子又开花了,开花了就剖不成篾哩。他说让它开花去,顶上戒印在哩。篾匠放下活计,起身双手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山门来贵客,有失远迎;小衲法名恒愿,留下来看山门,靠做篾活为生。他说我是乌以风,来三祖寺比你早,那时正值抗战,月海法师在此做住持,他要重修三祖寺,我给了一点微薄资助,一共修了三年,我是看着它修好的。恒愿折断一根篾条说,乌先生知道么?上个月,月海法师在迎江寺圆寂,料理后事的,仅弟子善崇一人。

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耳鸣,仿佛有无数只野蜂在耳边嗡嗡乱飞。

他不想再问下去,也无法问了。恒愿见状,请他坐在竹椅上,又给他端来一碗开水。他问恒愿何时进寺。恒愿拿起篾刀剖竹,说道,小衲是邻县太湖人,五八年入寺。呃,记得那年竹子也开花,怪得很。他告诉恒愿那年他坐牢了,没在意竹子开不开花……。恒愿告诉他,“破四旧”一开始,寺内三祖的舍利塑像,大小佛像及经书、法器等悉数被焚,僧众被迫还俗,不久寺院划归林业队所有。他自语道怎么能把寺屋都拆了?!恒愿停下手中篾刀,叹了口气,告诉他拆下来的材料,都运到城里建县委食堂了;地宫盖板上原有一尊唐塑佛像,也被队长砸毁了,佛像内露出一段黄绫经文。他问能不能让我看看黄绫经文?恒愿说,不出半年队长就死了,黄绫经文也不知去向,眼下还有社员扬言要炸石牛古洞,取摩崖石刻卖钱。

听到这,他无话可说,也无悲可哀了。天柱山若没了三祖寺该是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想象!雨下得愈来愈密了,塔院后面的竹林传来一片沙沙声。他问恒愿还烧香拜佛吗?恒愿合掌道:暗地里做。佛在我心。阿弥陀佛。

满耳的雨声如灾荒之年的黄梅小调,又辛酸又钻心。他不知道是当下的雨下在记忆中,还是记忆中的雨下在此刻。想想看,山有山性正如人有人性,否则山何以为山,人何以为人?倘对山性、人性不甚了了,那还谈什么证佛、悟道、参禅?最恐怖的是,与人斗与天斗与地斗,当你再看山时山不是山了,再看人时人也不是人了!这便是山不山,天不天,人不人。充斥戾气之人,既容不下生灵,也容不下亡灵,又与圣灵何其遥远!周秦以来,战乱盗匪,不绝于书。以崇祯年为例,十五年九月,张献忠的农民军与官军在这里激战,史称“尸横二十余里”。其后,张献忠对付手无寸铁的山民,同样杀人如麻!只要瞧不顺眼就杀,杀还要杀出花样,连僧侣也不放过。到了咸丰、同治年间,这里又成了太平军与清兵厮杀的血腥战场,十几年你退我进,直杀得山寺不存、林兽远遁。天柱山因此留下与战争相关的地名“东关”“南关”“西关”“北关”,以及诸关之上的“总关”——宋末元军南下,刘源聚十万军民,据守天柱山,在四个方向垒营筑寨,连神秘谷都成了屯兵之所,凭此与元军周旋达十八年之久。如今,这些地名成了烙刻在皖公山岩层中的烽火记忆和历史疤痕。

他忽然了悟三祖僧粲何以要作《信心铭》了。那是一面照灵的镜子呀。何谓“信”?笃“信”何?佛经让人信因果,信真谛,但禅宗让人信“心”——“信”自心是佛,“信”自己的心和诸佛的心,“信”平等无差别——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因此,六祖慧能说“直心是道场”,马祖道一说“平常心是道”。对顺逆、沉浮、福祸,皆取一种平怀。

夕暮中的雨线被归巢的鸟群剪断了。隐入《信心铭》碑刻中的皖河和潜水晃动着清光,在一阵檀香和牛粪的气味中袅袅升起。觉寂塔倾斜了,且露出道道裂缝,他恍若看见三祖之灵在微雨中拈竹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