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夜落时

林花夜落时

已活过恩师的年龄了。活在记忆中的湛翁一直比自己年轻。那年冬在重庆,他和几个师弟与湛翁围炉而坐,湛翁拨灰见火,说道:人的性理为习气所埋没,好像这炭火常埋于炉灰,拨灰然后火出,破习然后性见,学者须有破习功夫,才能谈得上见性。他当时领会不透,屡经忧患直至晚年,他才深悟湛翁去习复性的忧思。垂暮之年他整理出百万言的哲学笔记《性习论》,皆得之先生教诲和平日冥思。湛翁认为,随顺习气而不识自性,徇物肆欲而不知率性循理,是近代以来人类所面临的共同危机。一切学术人心的分歧淆乱,一切民族国家的争端隔阂,皆由此而起。而疗救这一普世性的精神危机,仅剩教化世人去习复性之一途。

积习如红尘飞扬的大路,而人之自性如山间幽溪,无迹无踪但潺潺有声。譬如,自西关寨下行约一里,至莲花峰山麓,远可眺含苞之莲花峰独向西南怒绽一瓣,近可观孤悬苍崖之仙拳石握紧天道之秘。每每经过仙拳石,他必徘徊于石下的平台——岳云山馆遗址。抗战期间,为了给游客提供中途偃息之所,他和桂林张洁斋共同筹资,率众诛茅开径,鸠工抡材,几年后建成一正带三披的房子,命名曰“岳云山馆”。谁知内战狼烟起,岳云山馆因长久失修而坍塌。为此,他常给人讲一真实故事:山馆建成后,请来姓徐的小和尚负责接待兼看守。第二年大雪封山,小和尚下山背粮,回馆时见两只山豹蹲守门外,小和尚大呼救命,随即滚落山崖。两只豹见状,不急不慌地离开了。小和尚侥幸回屋,于是关紧门窗,不敢出门,而山豹蹲在对面焙药台上,一连几日朝这边张望,并不惊忧。山豹尚且通人性,那么人呢?

他自问道:人之性何为贵?他以为人之自性最可宝贵。湛翁曾言:“世人所以胶胶扰扰虚受一切身心大苦者,皆由随顺习气,不识自性。……人之好战、好利、好为人上,绝非其性然也,习为之也。”人之自由,之自在,之自为,好比仙拳石下的平台无所遮挡,三面可远瞻近瞩,可以尽天柱一山之胜。而岳云山馆的残柱碎瓦,正仿佛“自性”之遗存。呜呼!记得在重庆,有一年秋天,谢无量到复性书院看望挚友马一浮,两人相见甚欢。一日,湛翁在尔雅台请无量先生向诸生开示。高足张德钧想考考无量先生学问,率先发问:“什么是无明?”无量微笑未答。湛翁觉得张生此问出于胜心,须敲打敲打,于是代无量先生答曰:“你这一念,便是无明,何不返躬自省!”张生面呈愧色,在座诸生莫不敛容。

乌以风这一生并非没有平步青云的机缘。一九四四年,省教育厅突发通知,训斥景忠中学未经批准,不予立案,不承认学籍,并勒令停办。他极为愤慨,亲自到立煌县找省教育厅官员申诉。没想到厅长发现他口若悬河才华横溢,要留他做主任秘书。为了景忠中学的生存,他不得不暂且留下。半年后厅长因公赴渝,他乘机代行批准“景忠”立案,然后电告辞职。潜山县长漆某受厅长委托多次登门,劝他收回辞书,他不为所动,固守为草民办学之信念。他深知:今国人在习气中生活,今之所以为教,所以为官,所以为医,……,只是助染习气,只知贪腐,汩没自性。一旦习气廓落,自性发露,方能知其根谬误。而去习复性绝非空言可就,须躬身践行。

想想看,二十六亿年前,天柱山原为一片汪洋,后经大陆板块升降、冲撞与错位,扬子板块向华北板块强烈俯冲,巨山遂耸出汪洋。与此同时,亦有巨峰堕为一马平川,深及暗渊。人的一生不也如此?!关键在于处子的理想和持守,是否仍如神秘谷里生长的鱼鳞木或香榧树,不曲高压,不汩习气,亦不沾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