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风起
满山风起的黄昏,他念叨这山的名字时,竟有些恍惚了。
他看着这山,看久了,便觉得山也在看他。几十年了,除了在狱中,他每天都看着这山——面廓各异的奇石,流转不息的溪泉以及悬壁上的孤松。我是谁?我是乌以风吗?少时他叫“以锋”,后来他查知乌姓源于远古的姬姓——其一支以鸟为图腾,首领少昊干脆以鸟名任命百官。他想鸟族是离不开风的,于是改名“以风”。恩师马一浮第一次见到他,便笑着说名字改得好,御风而行嘛!然而自他出世那天起,一股诡异的风就刮着,直刮得天空鸟羽纷飞,刮得他一生心口疼、吐血。整个皖山听不到一声杜鹃的颤鸣了。谁让你叫乌——以——风——呢!一年到头都刮风了吧?风没把你刮丢,那算你命大!
有一天,他读到一首诗《悬崖边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他坐在石头上,禁不住老泪纵横。人老了,怎么就跟小伢子似的,想哭就哭?要说悬崖边的树,他再熟稔不过了。难道它们也是被诡异的风刮到悬崖边的么?
那年接到报父丧的家信,他正在九成畈劳改农场挑粪。掐指一算,二十余年未回山东聊城了。他想哭,但没有泪。此前他获悉十八年心血凝成的《天柱山志》,被红卫兵付之一炬。他痛哭三天后,忽觉身子发飘若羽。一切都不重要了,都可以忽略不计了,连同牢狱,诡异的风,灵肉折磨,甚至身家性命。什么打击都无所谓了。风已经吹死了许多鸟,不过再吹死一个罢了。一九六九年冬刑满出狱,他被遣返原籍。乌鸟能朝什么方向飞?因为老妻在,潜山幸运地成了他的“原籍”。年底的冰风刮得很凶,刮得他一头霜发,满眼凄迷……。山体被炸了,寺院被废了,老妻余氏差点认不出他了。他踏进家门,哽咽道:老婆,我回来了!……太连累你了。当年你带三十亩田嫁我……,可从没过上好日子呐。老妻也哽咽了:我怕再抄家,把《问学私记》手稿,烧、烧了。他听到这眼前一黑,那可是恩师马一浮亲手修订的,怎对得起仙逝的湛翁呵。那天夜里,他在煤油灯下清理劫后书斋,在废纸堆里,竟意外发现山志的原始材料还在。天柱佑我!老天眼没瞎呵。他止不住一把老泪一把鼻涕地哭,老妻也在一边抹泪。
一阵阵松风呜呜地刮了过来。树杈间有一只蜘蛛悬吊着,小心翼翼地结着网。他心事浩渺,如风中的蛛网。“予系削壁间,如蜘蛛吐丝下垂。”当年他攀上主峰写下此句,竟一语成谶。他这一生,不也是在看不见的蛛丝上悬吊着、飘忽着吗?说心里话,若没有这山灵,这大道赐予,也许他早不在了。然而,若没有那颗岁寒之心,他又如何能在悬崖边重写山志并撑到当下此刻?
八百年前,大儒朱熹过舒州,仰观天柱峰不胜感慨:“屹然天一柱,雄镇翰维东。只说乾坤大,谁知立极功。”朱子称理为极或太极,乃天地万物之理的总和。既然太极涵括万物之理,那么万物均以个体呈现太极。所谓物各有理,人各有极,天地万物皆有它存在的根据。朱子在天柱峰上看到了内心之“极”的峻秀投影,这本身就堪称天地之创化,灵性之奇功。当然,这不是那些大无畏的唯物者所能弄明白的。
三十六岁那年,他首登天柱绝顶,曾写下这样狂放的句子:“独步孤峰作壮游,恍如御气上丹邱。玄崖秘洞开宫殿,万壑千岚拜冕旒。立极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见古今愁。飘然遗世烟尘外,一啸鸾飞下九州。”立于暮年的他回望迂曲来路,咂摸当年的青涩、浮浅,真乃一言难尽,“凌空更见古今愁”呵。
据旧志载:每年仲春,有数千只白鹤从西南方朝天柱峰飞来,在峰顶盘旋翻飞,啼鸣不已。因此,天柱峰又称鹤驾峰。他深知那是候鸟迁徙、顺乎节季的自然征象。而他不是候鸟,也不是香客。他这一生拒绝看风向、随大流,也不会借花献佛,更不会借道施术。他用裸赤的生命和灵魂去沉浸这座山——用伤口般的双眼望穿那天池秋水,用一生的光阴凝定那三元石上的一滴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