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缘与山灵
一只灰中带蓝的斑鸠飞过来了。它跟他照了个面,便栖落于一片灌木丛中。他确信与它有缘,因为他和它都与这山有缘。这种缘,与其说是与生俱来,不如说是半路上“撞”出来的。你想想,我乌某生在山东聊城,怎会跑到天柱山,跟它厮守一辈子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初次惊见皖公山是在颠颠簸簸的汽车上。一九三三年的潜怀公路像民国一样坑坑洼洼,车窗西北边突然浮现一座擎天巨峰,看上去像历史烟云中的隐秘豪侠,虽面目模糊,但一刹那竟有触电之感。“远望西北山岭奇峻雄伟,插入云表,甚觉可爱”(乌以风语)。第二年他鬼使神差地放弃西湖,辞别恩师,一溜烟跑到宣城任教;三年后又逆水而上,穿行于一九三七年那望不到尽头的梅雨季——直至皖城那桅杆似的古塔浮出水平线。然而,蝗群般的鬼子飞机黑压压地撵着他的屁股追来了。国破河殇!黑云压城!他是省立第一中学校长,接教育厅令,欲将学校迁至九华山脚下,可是长江风黑浪恶,图书、仪器和用具难以过江。他意外获悉潜山中学停办,又鬼使神差地奔向天柱山脚下——
一九三七年十月,决计作登绝顶之游。乃觅药农六人为助,由马祖庵出发,绕飞来峰而至天柱西南面,因其他数面过于高险不可登。先由药农一人撑三丈余长竹,两足分抵石壁而上,至能插足处,投一长绳,下二人依次握绳上攀,再用长绳系予腰悬空缒之,如汲水然。其余三人在下作护卫,以防万一。予两手另握一长绳仿药农揉攀,两足抵壁向上蠕动。峭壁万仞,无可容足,乃驾老松稍息。一绳收尽,复易绳汲之,绳凡四易,约百余丈,更从乱石杂树间揉攀二十余丈,方至绝顶。纵情四望,只见江山映带,烟云迷离。东望宁芜,北收英霍,西揽蕲黄,南尽浙赣。黄山天目耸于远天,匡庐九华伏于江隅,周围两千余里,峰岚万千,皆在脚下。而天柱高出众山之上,屹然独尊。……予仰天长啸,声震山谷,极目骋怀,为之大快。……流连至傍晚,乃由药农放绳下如上攀。俯视悬崖,深不见底。予系削壁间,如蜘蛛吐丝下垂,观者无不为之咋舌担心,而予尚能神情自若。及归抵马祖庵,寺僧出迎,叹为神奇。予思平生壮游,此为第一。
(乌以风《登天柱峰绝顶记》)
自秦汉以来,除少数药农,能登顶者绝少,骚人墨客不过望峰神游而已。一柱擎天再神奇,倘绝顶上少了那个“人”,也是荒芜的。他最初登顶还有个目的,就是辨认巨岩上那幅錾凿的题词——直径六尺的刻字早已剥蚀不清。攀上去后,他用预备的红漆涂描它,顿显“孤立擎霄”四个大字,纠正了传闻中的“孤立晴霄”!不过他承认,首登绝顶是在一种疯狂的征服欲中完成的。他像蜘蛛一样爬上去了,然后像雄鹰一样凯旋。那份骄傲、虚荣、快慰洋溢于字里行间。要知道,小时候他是连爬树掏鸟窝也不敢的。
一个月后,他带着全校师生紧急“疏散”到潜山,完全投入古南岳的怀抱。次年安庆沦陷。日军为攻取武汉,疯狂进犯大别山,潜山县城岌岌可危。二十七集团军仅存一三三师——正是这个师设伏于横山岭,与日军展开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终因腹背受敌,两千余人壮烈战死!血染的皖河、潜水像古南岳的两行铅泪,残阳映紫了绝峰上的“孤立擎霄”!目睹山河破碎,哀蛾蹈火,刹那间他形同老人。他仰天长叹:何人能驱倭寇,还我河山?回答他的是县城沦陷的火光,肆虐的枪炮声,以及林间悲风、无边逃难的灰暗人流。
潜山无法立足了。他带着部分师生撤退,辗转鄂湘豫,三迁校址,奔行千里,最后“逃”到重庆才喘过气来。远离家园的流浪途中,频现于梦中的仍是那座巨山——只要那山屹立不倒,这片大陆的脊梁骨就顶着天!不是吗?省城和县城相继沦陷后,抵抗者哀壮的血战就从未止息过。
此刻,他仰起皱缩的脸,想再看看绝顶上那直插苍天的“孤立擎霄”,然而他看不见了。是历史的烟云太厚,抑或那刻字又风化了?对他而言,这孤峰是越来越高了。为什么人一老,这孤峰就越来越高了?
古今世间,有山缘的人并不少,但能听见山灵唤引的就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