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在林间穿行,狗的叫声透过杂树林传过来。南风把细小晶亮的雨点从桐树上吹洒到车前窗,也把一串串女贞花的清馨吹进来。下午去吴汝伦墓地,脑海中回旋着大师的智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觉得有点像咒符又有点像谶语。

车停在朱家湾的松岗边。我们徒步而行,先是砂石路,然后是草埂路。到处都散发着嫩叶和湿泥的气味、暮春浓烈的辛涩气味。这是草木疯长的六月,距墓中人病殁已一百零二年又四个月。向导原是这个村的,也带错了路,连方向都弄反了。也难怪,这些年草木疯长的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波状的岗丘地貌被改变了。只得停下来等向导的消息——他探路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蓊蓊郁郁的浓碧之中。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但苍鹭来了,从黯淡的云霾背后,它悠然飞起,拖着两根筷子似的细长的腿;红蝴蝶蓝蝴蝶来了,它们栖停在水塘的菖蒲和绛红的芡蕾上。一棵棵小树蓬勃怒生的地方,秋棉刚刚出土,地瓜开始爬藤。当然,梅雨又开始下了。灌木丛中的鹧鸪约好了似的发出啼唤:行不得吔哥哥,行不得吔哥哥。

时不来,哥哥我来了,怎地行不得?

不待打听,水塘对面的柳荫中晃出一农妇的身影。她知道这拨人是寻墓的。她指着相反的方向说,墓在那边。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另一向导。她带我们走向越来越深的草埂、越来越浓密的岗丘,而阴云压得比一百年前更低了。那年,吴汝伦去日本考察教育路过马关,友人请他题字,他挥笔写下泣血般的四个字:伤心之地!在东京,他因支持爱国留学生的正当要求,被驻日公使蔡钧诬告而开罪朝廷,回国后他拒绝去京师大学堂履职。一百年后,他的阴宅仍被荒荆野草覆盖着,以至于我们必须俯身钻行于带刺的灌木丛,任凭雨水和草粉打湿衣衫。马关!马关!几只丝绒样的土褐色的丸花蜂嗡嗡叫着。青碑上的铭文均已漫漶,但看久了,“马关”二字仍从青碑内面浮出来。农妇说,此墓被盗挖三次,遗体被拖出来,好惨哟!

《圣经》上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墓前的黄荆丛披挂着紫白掺杂的花串儿,散发着微醺的久远年代的混杂气息;而一丛丛芭茅开着酡红的花穗,被一阵风吹弯后沙沙地响着。一看这荒荆野草如此茂盛,便知道祭扫的人很少。挚甫生前寥落,死后亦寂寞。

呜呼!桐琴先毁,枞钟后哑!

离去时,我被墓左的一大片野蒿子花所惊!尽管在塘边、草埂也有它们零星的影子,但如此汪洋恣肆,热烈而纯粹,像羊群一样涌来的野蒿子花,我从未见过!它们无人栽种亦无人收割,郁郁芊芊,自性开落,却以高高低低的白瓣黄蕊簇拥我、抚摸我,如友人久别重逢那样。我们停下来,不再说话。我无由感动了。这片在风中涌荡的野蒿子花,我把它视为这个世界上最素朴最虔诚的致敬和缅怀。时来耶?时不来耶?只要它们在,还在乎谁来谁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