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自性,哦巨灵
他想不到自己竟活到米寿。他整日坐在石头上,像石头看着石头。
往事他是不敢想,也不堪想了。以前有人说风能吹死鸟,他不信。现在他信了。他看见地上的死鸟,翅膀几乎都是断的。这让他震惊。
平反后,他回到从前曾任教的安庆某校(后改为安庆师院)。然而,“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几年后他再次决定回山隐居。他离不开那山,那山房,那野寨校园。“犹见峰环叠翠云,一堂风月百年心。幽兰已谢孤松老,惆怅门前径草深。”(乌以风《天柱山房》)老妻已先他而去,那是他的“幽兰”呵!而他这棵阅尽百年的“孤松”,茕茕孑立,以满谷野草为亲,又以雪帽巨峰为兄长。
他老了,老得看山时,山都认不出他了。可他眼底的一崖一壑、一树一石,却越来越像懒悟和尚皴擦点染过的,每一笔都野逸横生。懒悟是他的方外友,从前经常在迎江寺谈画说禅。懒和尚告诉他,欲臻山水之境,须除尽胸中浊气。谁知山志被毁那年,懒悟也横遭迫害致死。远在杭州的恩师湛翁也未逃厄运,他的家被搜抄一空,湛翁恳求他们:“留下一方砚台给我写写字,好不好?”回答湛翁的竟是一记耳光!不久湛翁含愤逝去。“然寺有兴废,法无存亡。俗有升降,道无增减。当其本体湛寂,于法何损。当其万象森罗,于法无增。”1940年代末,他在《重修潜山三祖寺塔院记》中这样写道。如今想来,山志可毁,而道不可毁!他之所以能重写山志,皆源于道法仍存乎呼吸、转睛之间。在更高的乌有层面,道法与巨灵是一体的。
人之自性正如丹砂峰,旧志称“世传有丹砂,人不能取,中夜或见红光,远近皆视”。其实,峰顶并非有道教所谓丹砂,而是覆嵌着一层浅朱色的沙砾,乃天然本色所致。倘你并不崇仰巨灵,或者你的自性不曾被巨灵唤醒,那你仍不过一迷途者或者假寐者。
一阵风在峭岩间来回打转,吹着唿哨从耳边刮过去了。“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他忽觉身子骨越来越轻了,连神秘谷的蝴蝶扇起的风都能吹走自己。恰在此时,满山的风忽又停了,世界静谧得像马祖林场的枫叶。他梦幻般地吟起湛翁的诗:“鹄白兮乌玄,己所致兮匪天。……风怜目兮目怜心,声成文兮谓之音。……山苍苍兮水茫茫,木叶落兮陨霜。望秋竁兮焉穷,从吾归兮旧乡。”(马一浮《思归引》)
天色暗了下来。即便天色不暗,他也看不清了。但他认得那“旧乡”——那是空谷幽泉,泠泠不绝;那是云迷青嶂,风识松声。他突然感到乌有的巨灵之气,可亲又可畏!仔细再听,这乌有的一部分源自沧桑而弘大的内心——那是诡秘的风吹不死的鸟!然而,除了在积雪皑皑的天柱绝顶之上,谁能听见它?谁可以随便谈论它?
注释:
乌以风(1901—1989),原名乌以锋,字冠君,别号一峰老人,忘荃居士。山东聊城人。一九二八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后师从马一浮先生。先后任浙江省图书馆编纂、浙江一中教导主任、安徽省立宣城中学和安庆一中校长、复兴书院典学、重庆大学副教授、景忠中学校长,安徽省教育厅秘书,安徽大学教授。一九四二年开始考察、研究天柱山,撰写《天柱山志》,并筹资修筑天柱山房、望岳亭、岳云山馆、七人洞,以及从良药坪至拜岳台两千多级石阶。解放后任教于安庆师范,不久被打成“右派”和“历史反革命分子”,一九五八年底入狱,一九六七年家中《天柱山志》被查抄遭焚,刑满出狱后回潜山,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重写山志。一九七九年平反复职,几年后《天柱山志》得以出版。另著有《北楼诗抄》《岳云山馆诗稿》《李卓吾著述考》《儒释道三教关系史》《性习论》《问学私记》《马一浮先生学赞》《马湛翁诗词辑》等。
二〇一二年三月上旬作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