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扬子江北岸,梅雨淅沥,原野缥碧。

进入横埠镇周庄时,不知是树木过于浓深还是历史太过阴晦,光线呈梯度下降。刘大櫆故居坐北朝南,因此我判断我们是从北边入村的,在经过其长兄的墓地后,才靠近这座“失而复现”的老宅。二百八十年前,刘大櫆写过一篇《缥碧轩记》。现在我们真实地进入“缥碧轩”了,但眼下它只是故居东边的一片阴潮的荆丛。在这座慢慢坍塌的老宅的苔墙上,白石灰醒目地刷着“危房严禁靠近”字样。也许三百年沧桑不足以传达的残酷尚须它来点染一下?也许正剧之后必有个小花脸向我挤眉弄眼?可以肯定的是,它是数朝以来官方权力对它的首次“关照”。然而,“危房”不但无法阻止“进入” 的欲望,反而激发了它。我们拨开后门的障碍物,踅进去了。

“故居”因此成了此行的另一关键词。所谓故居,其实是名头或权力的专利。草民的草屋子永远成不了“故居”。刘大櫆乃一介布衣,以塾师为业,间以写作。但他的名头比任何顶戴花翎都持久。问题是,建筑乃易毁之物,三百年战争频仍、天灾人祸何以竟让它幸存下来?

刘宅看上去破败得只剩下空空的架子了。故居原为三间两进,四水归堂。如今内隔墙大半坍塌,楼上罩板悬在半空,穿斗架构已变形,柱斜梁倾,雕椽凤瓦亦散落一地。探首厢房,里面的家具灰沉沉地错杂一起,连老鼠们都逃之夭夭了。我想到“折叠”这个词。数百年时间竟被“折叠”进如此狭暗的空间里了。在衰残和幽昧中,仅剩一口天井一如既往地倾泻着光瀑,井檐四围松脱欲坠的黑瓦也无法阻止光的进入。稀疏的雨点从上面飘下来,流入与之对称的、铺满青苔的方形石槽。哦,天井成了“危房”中唯一的恒定之物,以及朝向虚无的通灵之物。“櫆”乃北斗星,他一生是离不了天井的。

在《缥碧轩记》中,刘大櫆记述家父在居室以东的偏屋里读书,“右树以桐,左植以蕉”。因家父“兀坐其间,几席衣袂,皆为空青结绿之色”,于是将此屋命名为“缥碧轩”。后来他的父亲患足疾,卧榻两年,芭蕉竟枯死,仅存桐焉。然而我无法在故居东边找到那株梧桐了,倒是向南的墙边长着一株,但不知何树,却嵌入墙体了。“櫆”同“魁”,多出的偏旁“木”字,想来必是墙里的那株树罢。家父自嘲道,芭蕉枯死,“是恶睹所谓缥碧者乎?” 即是说,那棵芭蕉是因厌恶那个“缥碧者”而枯萎的吗?此话寓意颇深。刘大櫆以上三代出秀才,皆与进士无缘。原指望大櫆中举,谁知他以诗为文,与科举八股圆凿方枘,因此也屡试屡败。家父很倔,不服气,又说出下面掷地有声的话:

学以致其道,而闻道者未见其人,求安之心害之也。吾分之所当为,吾求而不得,则虽高堂邃(貌),层台曲沼,其亦何裨?求而得之,则虽在苍烟、白露、圊秽之中,皆以缥碧视之可也。奚必区区于是哉?

老父告诫他:你小子不必汲汲于考状元,去探求那自性之物吧,即便它在“苍烟、白露、圊秽之中”,仍可视为“缥碧”。刘氏父子并不看贱自己,因为缥碧者,实乃心中之本色与性灵。黑格尔有句名言:“自由就是在自己家里。”这句话很切合刘大櫆。他一靠近庙堂便黯然失色,一回家便重获生机。他鄙视官样文章,宣称:“自古文章之传于后世,不在圣明之作述,则必在英雄豪杰高隐旷达之士之所为。”

不过,刘大櫆终身未娶,无女人,亦无后嗣,活得还是不潇洒。这其中的痛苦、怨恨、尴尬、无奈,他何曾在文中有所抒写或暗示,却屡做旷达状,倒愈显惨淡孤苦了。

刘氏后人告诉我们,这座老宅一直住着人,直到十几年前被遗弃,由此才开始破败,才变成“危房严禁靠近”。我突然了悟:它一直以“现居”的形式延续着,完全隐没在民间、乡间和草间,这才使它躲过三百年的改朝换代、战火、革命,以及匪患。离开时,我忽然发现它不过是刘大櫆散佚在天地间的一篇小品,晦涩也罢,简拙也罢,任凭风雪读,月光读,抑或秋蝉读,幽灵读,只是不要读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