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豆,黑豆

黑豆,黑豆

他从布袋里掏出几粒黑豆,放入口中咀嚼着。他这辈子,就喜欢吃黑豆。这个小秘密,只有他死去的老妻知道。老妻曾笑道,你前生是一只乌鸟,吃豆也要吃黑的。那年婚变后,他对婚姻已心如槁灰。后来主持“景忠”校务,不少人为他张罗对象,他都婉言谢绝了。然而有一天,水吼乡一位大家闺秀慕名而来,愿意带三十亩良田嫁他。这大胆火辣的求爱方式,让他那颗冷却的心再度燃烧起来——她便是后来相依为命的妻子余氏。可是他这只乌鸟,非但没给她带来福分,还让她遭了不少罪。他被打成“右派”和“历史反革命”,坐了十二年牢。那时来探监的,只有老妻一人!老妻每次来,除了送衣送鞋,还特地捎来炒粉和一袋黑豆。在这个冷漠的人世,还有谁会关照他吃黑豆的嗜好?每次看到老妻蹒跚而去的背影,他的眼眶总是湿的。

他忘不了遣返那夜,油灯被风刮灭了,老妻摸黑擦亮了火柴。一粒黑豆似的光,颤亮了整个黑屋,老妻的影子和他的影子重叠在土墙上,像两棵被风刮到一起的崖松。不,他觉得他只是一只乌鸟,被诡异的风幸运地刮到这棵崖松上。

他出狱时,余生已残灯如豆。他仍是“戴帽”分子,必须接受管制、监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词比“戴帽”更黑?它恍如一座无形牢狱——人人都把你当作异类,空气里布满监视你的冰冷目光。他得靠砍柴、锤石子糊口。可怜他年近七十,哪里锤得动?“辟榛应许腰身健,破石谁怜衣袖单?”他其实连石子也不如——前半生恍如拿砖头磨镜,除了留下《天柱山志》的粉末,还剩下什么呢?他当然不甘心!“往事灌愁不可追,归车转觉喜生悲。……关心最是吴塘柳,别后青青发几枝。”(乌以风《遣返归山感赋》)“阔别”此山十余年后,诗人决计重写山志!那类似用最后一点“残砖”磨“镜子”!生产队长动了恻隐,安排他到碾米厂开票,这样就不必干重活了。五年后他再次拿出山志初稿:“劫后山图理乱棼,孤灯漏尽始开云。……奉书欲叩金门献,只恐天威罪旧闻。”(乌以风《重修天柱山志初稿写成书感》),可见他一直战战兢兢、惟恐手稿再度被焚。直到有一天,上头来人向他宣布:乌以风你无罪,平反了。

那一刻他无泪。无喜。怔在那里,只有幻觉。山志被焚那些年,他经常幻听。除了坚信这古岳和老妻,他不再盲信什么。从前他觉得,与余氏结合,见证了他与山的缘分。余氏归山后,他惊觉并忏悔:老妻不就是古南岳派来的山使吗?有人说,人与上帝的关联是离不开天使的。而他与山的尘缘,离不开温良的山使。他从不企望天使。天使太高渺了。他与这山续缘分,靠的是这位贤淑、温良的山使呀。想想看,历代有多少骚人墨客来天柱山,可曾见过“遣返”到天柱山的?他之所以被“遣返”于此,不就因为有老妻在此吗?

一只鸟终究要像山果子一样坠落并腐烂于斯。老妻临终前交代侄孙女梅兰来草堂照料他,还特地交代老头有吃黑豆的嗜好。“我的老妻我的温良山使呀,你等等我!你何以走得如此匆忙?你怎不回头看我一眼?”